晉城離馬邑城近得多,神雄關的戰報先到京城再到晉城,雖然晚了三天,卻意味着神雄關失守比馬邑城大勝要早一些。
兵部侍郎賴冰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确認無誤之後,他立刻來向皇帝請罪,“臣罪大惡極,請陛下懲處。”
皇帝身前的桌面上幹幹淨淨,沒有成摞的奏章,甚至沒有常見的筆墨紙硯。
韓孺子平淡地說:“賴侍郎何罪之有?”
賴冰文驚訝地擡起頭,“是臣拟定策略,以爲神雄關固若金湯,敵軍必然轉而進攻東方,力勸陛下專守馬邑城,結果……結果卻是這樣,臣一念之差,釀成如此大禍,罪不可赦。”
“爲臣子者,暢所欲言,說出你的真實想法乃是職責所在,最終做出決定的人是朕,朕在諸多建議當中選擇賴侍郎的策略,縱然失誤,也是朕的失誤,何況朕并不覺得有錯。”
賴冰文既羞愧又感激,接連磕頭,一邊的張有才接到皇帝的示意,上前兩步,“陛下賜賴侍郎平身。”
賴冰文又磕了一個頭,慢慢起身,忍不住還是說道:“敵軍先是‘聲西擊東’,這回則是‘聲東擊西’,楚軍主力調至馬邑城,還是上當了。”
“果真上當了?”
賴冰文一愣,呆呆地看着皇帝,沒明白其中的意思。
韓孺子從接到神雄關失守的消息那一刻起,就在思考一個問題:敵軍是如何做到兩線開戰的?馬邑城傳來的大量消息顯示,楚軍遭遇到的是一支龐大軍隊,絕非簡單的誘兵,狄開與金垂朵率領的奇兵也證實,他們燒毀的糧草足夠維持數十萬大軍半月之費。
可是公文看得越多,韓孺子心中越是糊塗,神鬼大單于的攻勢強勁得不可思議,于是他讓張有才将所有公文都搬走,桌上不留一物,靜靜地坐在那裏思考。
楊奉說過,消息太多反而不如沒有消息。
問題一下子變得簡單。
“賴侍郎的策略沒有錯。”韓孺子道,語氣越發平靜,“敵軍并沒有所謂的這個計、那個計,單純就是兵多而已,大楚沒有别的選擇,即使早料到神雄關會失守,朕還是會選擇防守馬邑城。關中地方狹窄,北關失守,南下路上尤有可守之處,馬邑城一旦爲敵所占,則關東諸郡國皆需防守,對大楚更加不利。”
“可關中有京城。”賴冰文提醒道。
“是啊,有京城。”韓孺子明白京城的重要性,“不管怎樣,事情已經發生了,無需計較之前的對錯,先想未來的應對之策吧。”
“由神雄關進入關東共有兩條路線,北線路狹,途中盡是山區,臣已下令各地閉城自守,南線道路同樣不寬,但是隻有函谷關可守,臣同樣下令防守,隻是不知來不來得及。”
賴冰文是兵部侍郎,代行尚書之職,隻能做些小的決定,至于大規模調軍,要由皇帝決定。
“京城不可輕易放棄,北方諸關卡城池,盡量防守,不可令敵軍大舉南下,還有滿倉城——守不住的話必須燒掉,不可資敵糧草。”
“是,臣即刻拟旨。”
“然後召集群臣,今日務必商量出對策來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賴冰文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,可是心裏卻不像一開始那樣無着無落,皇帝身上的鎮定給予他許多信心。
天黑了,張有才命人在大廳裏點起蠟燭與油燈,照得燈火通明,每處燈火附近都有人照看,以免發生意外,他想問皇帝是否要用晚膳,隻看了一眼就将問題咽了回去。
皇帝的全部心事都在别外。
兵部拟好的聖旨很快送來,韓孺子看了一遍,加蓋寶玺,立刻發出,以加急軍信送往京城。
兵部與大将軍府的官員很快趕到,一開始氣氛有些緊張,以爲皇帝會先發怒,追查神雄關失守的責任,很快氣氛緩和,大家都與賴冰文一樣,從皇帝那裏得到信心,專注于建言獻策。
“立即将塞外的軍隊全調回關内,隻守長城,然後調集天下軍隊,全去關中,與敵軍決一死戰!”
“敵軍已經搶占先機,再去支援京城根本來不及,莫不如退守函谷關,将敵軍封死在關中,伺機再戰。”
“莫不如命柴将軍趁勝追敵,沒準能從後方擊潰敵軍。”
“諸位所言皆非當務之急,現在的問題是朝廷和宮中怎麽辦?是撤是留?是守是走?”
……
既然有皇帝的默許,人人都說出自己的想法,卻沒有一個能得到皇帝的明顯贊同。
韓孺子隻是聽,偶爾點頭,事實上,他在揣摩神鬼大單于這個人,接連遭遇出乎意料的失利,終于讓韓孺子明白問題在哪:衆人隻看地圖與敵軍數量,得出的都是正常結論,神鬼大單于絕不是一個正常的人,他能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裏統一廣大的領域,并且向大楚派出難以想象的龐大軍隊,必有過人之處。
猜不透敵軍首腦,自然也就猜不透敵軍的動向。
夜色漸深,廳内的蠟燭全換過一輪,皇帝下令衆人休息半個時辰,吃些宵夜,然後接着議事,今晚必要拿出一個合适的整體策略。
韓孺子自己也吃了一點食物,叫來趙若素,一邊吃一邊問道:“如果你是神鬼大單于治下的遠方官吏,從未見過他,隻見他調兵遣将,并且聽說了種種傳言,會認爲這是一個怎樣的人?”
趙若素沒料到會被問到這種事,想了一會,老實回道:“微臣要多想一會。”
“天亮前給朕一個回答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
韓孺子剛放下筷子,一名太監進來,向張有才俯耳說了幾句話,張有才轉身來到皇帝面前,“馬邑城派人送來一批俘虜。”
這是韓孺子早先的命令,當時還不知道神雄關失守。
他嗯了一聲,沒太在意,如今這已不得特别需要關注的事情。
張有才又加上一句,“是崔騰送回來的。”
韓孺子笑了一聲,“柴悅倒是會做人。”
柴悅是世家子弟,懂得不少“規矩”,讓崔騰參與馬邑城之戰立功,戰後則找借口将他送到皇帝身邊。
“讓他進來。”韓孺子不想讓崔騰太失望。
崔騰很快到來,一身塵土,一進屋就跪下,“總算活着見到陛下了。”
“平身。”韓孺子冷淡地說,對崔騰絕不能太熱情。
崔騰起身,仔細打量皇帝幾眼,“陛下瘦了一些。”
“朕這裏比較忙,你若沒有要事,先去休息吧,明日再說馬邑城的事情。”
“我不累。”崔騰拍拍身上,塵土飛揚,站在他不遠處的張有才直咳嗽,“而且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陛下說。”
“說吧。”韓孺子還有一點時間,全當是休息。
“我聽說神雄關失守了?”
“嗯。”
“真是倒黴,好不容易馬邑城打勝了,西邊卻出了問題,不過我不意外,這些敵軍就是一群不要命的蝗蟲,隻要看到一點破綻,立刻就會撲天蓋地飛過去。扯遠了,我要說的是,神雄關失守,京城可就危險了,皇後、太後等人怎麽辦?陛下不可能立刻回京,派我回去吧,我路上不睡覺,肯定比敵軍先到一步,将宮裏的人接出來,送到陛下這裏,免得……”
韓孺子半心半意地聽着,突然想到一件事,“停,你剛才怎麽說的?”
“啊?哪一句?”
“說敵軍像蝗蟲那句。”
“對啊,我在馬邑城可算是見識了,他們打扮得怪模怪樣,兵器也跟咱們楚人不同,可是在戰場上真拼命啊,有進無退,我親眼見到他們踩着屍體往前沖,比蝗蟲還可怕。”
“可楚軍還是打敗了他們。”
“那是陛下制定的奇計生效了。糧道被截的消息傳來,敵軍沒有潰散,反而攻得更猛,柴将軍将計就計,假裝要撤離馬邑城,敵軍蜂擁而入,楚軍萬箭齊發,那一場大戰——啧啧,真是精彩,我一輩子都不會忘。陛下,允許我鬥膽說句實話,我跟陛下也打過不少仗,都沒有這麽大場面。屍體堆得比城牆還高,楚軍一日之間射出的箭矢得有幾百萬支!最後箭囊都空了,可敵軍也終于退卻了,他們打仗時不要命,逃亡時更不要命,甚至會砍死自己人,就爲争一條道路。”崔騰兩眼發光。
“真是奇怪,神鬼大單于統一西方沒有多久,爲何麾下将士肯爲他如此拼命?”
崔騰笑道:“這不奇怪,柴将軍審過俘虜,我在一邊聽來着,原來敵軍并非一整支大軍,按照被征服的順序,早一些的位置靠後,晚一些的沖鋒在前,怕是有幾十、幾百支軍隊,後方監督前方,以此類推,隻許進,不許退。”
“以虎驅狼。”
“對對,柴将軍也是這麽說的,俘虜還說,他們害怕的其實不是糧道被截斷,因爲他們本來就沒帶多少糧草,全指望着盡快攻入楚地,就地取食,這是他們一貫的打法。可後方被截,虎就驅不着狼,他們一下子失去主心骨,因此才會大亂。”
“柴将軍還說什麽?”
崔騰一拍腦門,“瞧我的記性。”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封信,交給張有才,再轉送到皇帝桌前。
韓孺子打開信,裏面的内容很簡單,柴悅希望皇帝給予更多軍隊,由塞外繞行,直撲碎鐵城。
柴悅寫這封信的時候,還不知道神雄關也已經失守。
韓孺子對張有才說:“召集群臣。”
他已經做出決定,無需商議,也不用再争論,道路早就擺在那裏,就看他敢不敢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