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沒有十裏地,吏部尚書家的馬車陷入人群、車群、牛馬群之中,隻能跟着一點點向前蹭。
元夫人又急又怒,掀開簾子向外面望了一眼,扭身對坐在車廂最裏面的丈夫說:“尚書大人,給咱們開條道呗。”
元九鼎驚慌失措,急忙道:“别說‘尚書’兩個字,小心惹來麻煩。”
元九鼎沒敢帶太多人,隻有一妻兩子三孫,兒媳被留在京城,美其名曰看家,還有一名随從以及五名車夫,五輛車上載着不少貴重之物,由不得他不小心。
他原計劃一路順利到達洛陽,自有新家、新仆,沒想到會被困在半路上。
一個兒子探頭進來,剛要開口,元九鼎嚴厲地說:“不準對任何人提起我,明白嗎?”
兒子點頭嗯了一聲,放下簾子,什麽也沒說。
走得雖慢,終歸還在前進,元家人心急火燎,卻又無可奈何。
次日下午,從京城來了一隊士兵,命令百姓全都移到右側通行,讓出半幅路面給“貴人”,士兵們很急,遇到不聽令者,揮刀恐吓,甚至直接将車輛推到路外。
逃難的百姓慌忙讓路,本來就擁堵的道路,更是擠成一團,原來還能緩緩前行,現在都站在路邊旁觀了。
“肯定是皇後遷宮。”元九鼎猜道。
“哎呀,太好了,你亮出身份,咱們去見皇後,跟着大隊走,勝過夾雜在百姓中間。”元夫人大喜。
元九鼎高興不起來,壓低聲音道:“我是私自出城,怎麽能亮明身份?”
元夫人柳眉倒豎,“你不是說過,宰相大人一定會給你補發一份出城之令嗎?有什麽可怕的?”
“當時覺得很有把握,現在一想,可能有些托大……”
“真是沒用,我去說,隻要找到王翠蓮,我就不信她敢拒絕。”
“王翠蓮是太後親信,太後不走,她怎麽會走?”
元夫人冷笑一聲,“太後做做樣子而已,我就不信她真敢留在京城。”
元九鼎沉吟片刻,“把老大叫來,我跟他說。”
元家長子探身進來,聽父親面授機宜,很快轉身擠出人群,尋找能說話的軍官。
開路的士兵不是很多,做不到處處有人,但是常有騎兵在路上往返馳騁,百姓們怕官都習慣了,誰也不敢越線。
元家長子不認爲自己是百姓,于是邁過道路中間,來到左側,向一隊馳來的騎兵揮舞雙手,吸引對方的注意。
騎兵馬上就注意到了這名膽大的“刁民”,其中一人快馬加鞭而來。
“請問帶隊的是哪位将……”
元家長子話未說完,騎兵一鞭甩來,喝道:“退後!”
元家長子劈頭挨了一鞭,臉上火辣辣地疼,慘叫一聲,急忙退回右側,雙手捂臉,氣急敗壞,管不了許多,大聲道:“我父親是吏部尚書馮大人……”
騎兵又是一鞭甩來,“不得喧嘩。”
元家長子手上再挨一鞭,放下手一看,手背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凜子,眼看着就要往外滲血,他哪受過這種苦,驚恐地看了一眼士兵,想要發出威脅,對方一瞪眼,他先怯了,立刻又後退兩步,進入百姓群中。
騎兵歸隊,繼續前行維持秩序。
一名老者對元家長子說:“孩子,第一次出門吧?民不與官鬥,忍一忍吧,等貴人通過,咱們就能上路了。”
“我不是民,我父親是官,大官!”元家長子怒喝,轉身擠向父親的馬車。
老者搖頭,向其他人道:“一看就是外地人,在老家是個小官兒,到京城還以爲自己很大呢,結果也跟咱們一樣,陷在這裏走不了。”
聽到的人都笑了。
元家長子笑不出來,掀開轎簾的時候,全身都在顫抖,“我挨打了,母親你看,臉上,還有手上。父親,我認得那是虎贲營的士兵,您得給我報仇……”
元夫人既心疼又着急,元九鼎卻隻有惱怒,“沒用的家夥,連句話都說不明白,滾開。”
元家長子讪讪地退下。
“兒子挨打,你竟然不管!”
“我管得了嗎?這裏沒人認得我,再等等,隊伍通過的時候,咱們多看看,見到熟人喊一聲。”
元夫人無法,隻好點頭。
半個時辰之後,宮中的隊伍終于到了,路邊的百姓又順從地退後幾步,許多人下跪,不跪者都躲在車、牛、馬的後面。
隻有元家人例外,兩個兒子舉簾,元九鼎夫妻二人跪在車廂門口,伸脖望向路上的隊伍。
先頭是一隊儀駕,即使是逃難,皇家的排場也不能小。
儀駕之後是一隊華麗的馬車,至少有五十輛,誰也分不清哪輛屬于皇後,哪輛屬于命婦,車廂簾子遮掩得密密實實,裏外互相看不到。
天有些黑了,夫妻二人看不太清,隊伍過去快一半了,也沒見到熟人。
元夫人先急了,大聲喊道:“吏部尚書元九鼎在此……”
路上盡是馬蹄聲、車輪聲,她的聲音被淹沒了,隻有附近的人能聽到,幾名跪在地上的百姓轉身,嚴厲地看着她,目光充滿警告。
元九鼎眼睛一亮,“甯肅,那不是骁騎營将軍甯肅嗎?”
“還不快叫。”元夫人催道。
元九鼎清清嗓子,朗聲道:“甯将軍,甯将軍!甯将軍!!是我!”
甯肅扭頭看了一眼,面無表情,目光在元氏夫妻臉上未做停留,竟然揚長而去。
元九鼎目瞪口呆。
元夫人怒道:“他看到你了,明明看到了,甯肅的外甥能當縣令,還是你給安排的……”
眼看隊伍就要走完,元九鼎也忍不住了,舉起雙臂,“我是元九……”
左右的幾名百姓同時起身,将元氏夫妻與兩個兒子推進車廂内,一名相貌兇惡的男子小聲道:“老實點,别給大家惹麻煩。”
一家四口都被此人給吓住了,躲在車廂裏不敢動。
元九鼎受驚尤重,他年少時考中進士,很快當官,仕途或有不順的時候,但也沒有離開過官場,早忘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什麽樣子,現在才明白,自己犯下多麽嚴重的錯誤,離開朝廷,他什麽都不是。
馬車竟然動了,元家的兩個兒子跳下去查看,很快回道:“宮中的隊伍已經過去了。”
元九鼎點點頭,心裏空落落的。
元夫人隻會埋怨甯肅無情。
“先到洛陽再說。”元九鼎慢慢回過味來,“在路上亂喊沒有用,到了洛陽,通過曾家與宮裏恢複聯系,卓如鶴若是補發了命令,萬事大吉,若是沒有,就得想辦法取得太後與皇後的認可。到時候需要你出面,金銀珠寶不要吝惜,隻要我的位置能保住,東西都會有的。”
“甯肅不可原諒,别的事情我不管,大人以後一定要給甯肅一點教訓。”
元九鼎嘿嘿笑了幾聲。
行進速度還是很慢,元家車多且重,速度因此比别人更慢,足足十天之後,總算到了函谷關,過關之後百姓分流各地,道路應該會暢通一些。
元九鼎最近比較謹慎,讓兒子先去城門口打探情況。
長子也老實許多,甚至換下身上的華服,改穿普通人的衣裳。
很久之後,長子回來了,掀開轎簾,直接跳進車廂,随後将簾子迅速拉下,一臉的驚慌。
“怎麽了?”元九鼎心生不祥之感。
“不讓過關嗎?”元夫人也有點害怕了。
“可以過關,但是要挨個查驗面目,城牆上……城牆上貼着父親的人頭。”
夫妻二人一愣,元夫人罵道:“混賬,怎麽說話呢?”
長子急忙擺手,“不對不對,是畫像,父親……父親遭到通緝了!”
元夫人大吃一驚,元九鼎更是面無人色,喃喃道:“卓如鶴好狠,真是好狠啊。”
“卓如鶴公報私仇,咱們……咱們去告禦狀。”元夫人話是這麽說,心裏卻一點底也沒有。
車夫在外面問道:“元大人,還走不走了?”
元九鼎又是一驚,車夫、随從都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,若是洩露出去……他對夫人說: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“大人,牆上可有你的畫像。”元夫人抓住丈夫的袖子。
“沒事,我自有辦法。”元九鼎故作鎮定,下車去了。
元夫人對長子說:“别急,你父親有辦法。”
元家的兩個兒子騎着馬,元九鼎跳上長子的馬,正要走,看到次子在不遠處呆呆地看着自己,于是招手讓他過來,小聲道:“别吱聲,跟我走。”
次子點點頭,順從地跟在父親身後,驚訝地發現父親不是進函谷關,而是背道而馳。
路上的人仍然很多,逆流而行更是艱難,但父子二人還是離家人越來越遠。
次子忍不住問道:“父親,咱們要去哪?”
“别問。”元九鼎冷冷地說,盡可能催馬前進。
入夜之後,道路稍微好走一些,元九鼎馬不停蹄,無論次子怎麽詢問,都不開口,甚至不肯停下等候,次子好幾次差點追不上父親。
半夜過後,路上突然發生騷亂,到處都有人叫喊:“敵軍追來啦!”
次子驚駭,不停地叫喚父親,元九鼎根本不聽,反而催馬跑得更快,次子不肯追了,調轉馬頭,随着百姓又向函谷關的方向跑去。
元九鼎不回頭,隻管策馬奔馳,前方的人越來越少,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。
馬匹受不了這種跑法,突然向前摔倒,将背上的主人抛出很遠,元九鼎爬起來,不看馬,也不顧身上是否有傷,拼命向前奔跑。
路上已經沒人了,元九鼎累得氣喘籲籲,可他仍然在跑。
天邊放亮,前方出現一隊士兵,穿着、兵器都很怪異,顯然不是楚軍。
“我是楚國大臣!我投降!我投降!”元九鼎大聲喊道。
對面的士兵無動于衷,元九鼎突然覺得不對勁兒,停住腳步轉身望去。
身後竟然也有一支軍隊,不知是什麽時候趕上來的,旗幟在朝陽中飄揚,他一眼就認出了皇帝才能擁有的黃龍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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