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千名楚軍先鋒到達虎踞城,所見場景令他們大吃一驚,剛剛築好沒多久的新城,經曆過不知多少次火燒刀砍,已經變得如千年古堡一般破舊,但是依然屹立不倒,城内隻剩二百餘名将士,個個面黃肌瘦,看人的時候目露兇光。
鄧粹本計劃開春之後獲取支援,結果一直等到深秋,糧草匮乏,戰士們吃光了馬匹,最後被迫無奈,甚至開始吃人,有戰死的同伴,也有倒下的敵人,敵軍發現這一點之後又驚又恐,退後數十裏,每次攻城失敗之後,都要盡快将屍體帶走。
鄧粹不降,張印也不降,麾下的士兵則到了不思不想的境界,麻木地遵從兩位将軍的命令,麻木看着同伴一個個倒下,麻木地吞下入口的一切東西。
但他們守住了虎踞城,全仗着張印最初的堅持,建牆時務求厚重高聳,令敵軍好不容易運來的器械難以發揮作用,隻能憑人力硬攻。
城牆的缺口也被堵住了,鄧粹最初利用這處缺口驚疑敵軍,堅持了幾個月,然後就地取材,用剩下的亂石與屍體築了一段城牆,又堅持了幾個月。
援兵終于來了,帶隊的将領名叫關頌,認得鄧粹,剛一進城就接到命令:“交出食物。”
幸存的士兵狼吞虎咽,目光在馬匹上掃來掃去,令新到的将士心驚膽戰。
先鋒軍隻帶着随身口糧,關頌請求鄧粹等人立刻随自己離開,去與崔太傅彙合,共同返回大楚,“戰争結束了。”
鄧粹隻管吃,幾乎吃下三個人的飯量,終于擡起頭,問道:“結束了?”
“是啊,敵軍已經被逐出西域,諸國聞風而降,楚軍大勝,我會留人守衛虎踞城,兩位将軍苦守孤城已久,也該回京受賞了。”
張印不吱聲,鄧粹打了一個久違的飽嗝,“關将軍與敵軍交過陣了?”
“是啊。”
“覺得敵軍如何?”
“很強硬,隻進不退,但是不知變通,楚軍隻要擋住最初的攻勢,就能反擊,将其剿滅。”
“你遇到的隻是仆從軍,他們更像是奴隸,而不是戰士,都有家人被神鬼大單于扣押,進則一人死,退則全家亡,敵軍主力根本就沒來西域。”
“敵軍還沒有準備好嗎?”
“笨蛋,這是聲東擊西之計,不對,是‘聲西擊東’,神鬼大單于假裝進攻西域,吸引楚軍到來,真正的進攻方向必是北方,有匈奴人帶路,他們知道該打哪裏。”
“那兩位将軍就更應該随我一塊回京了。”關頌不是特别關心,他隻管自己的任務,大楚的整個防衛要由兵部以及朝廷決定。
鄧粹找了一眼,大廳裏盡是野獸一般的饑餓士兵,新到的士兵盯着角落裏的骨頭,悄聲議論。
“關将軍遭遇的敵軍數量有多少?”
關頌不明白鄧粹爲何總是對這件事感興趣,可鄧粹官職更高,他隻得回道:“四千多人,不到五千。”
“關将軍有沒有想過,敵軍聲勢浩大,爲何進入西域的隻有區區數千人?”
“他們……沒準備好吧?”
“敵軍攻打虎踞城将近一年,還有什麽沒準備好?”
關頌笑道:“我明白了,因爲有兩位将軍守衛虎踞城,堵住了前往西域的要道,敵軍無法大規模通過,隻能一點點過去。”
鄧粹點頭,“敵軍害怕後路被斷,因此全力進攻虎踞城,你遇到的幾千敵軍,本是用來攔截我們的後路,嘿,好像我們會逃走似的。還有一個原因,入夏以來,敵軍攻勢放緩,我與張将軍當時就有猜測,敵軍很可能調走了一部分,正是趁勢反擊的最佳時機,可惜我們手中士兵太少……”
關頌大吃一驚,也不管官職大小了,立刻搖頭,“不行,我奉命帶這支軍隊尋找兩位将軍,頂多留五百人守城,你們都跟我走,立刻就走,去見崔太傅,他現在是兵部尚書,鄧将軍有什麽想法跟崔太傅說就是。”
“崔太傅當了兵部尚書?”鄧粹看了張印一眼,“陛下做事……也挺出人意料。”鄧粹向前探身,語重心長地說:“關頌,你從軍也有十幾年了,熬到現在不過是名普通将領,封侯了嗎?”
關頌搖頭笑道:“沒那個本事,也沒那個福分。”
“本事,封侯者個個都有本事嗎?福分,你做什麽虧心事了,好運就不能落到你頭上?單說辟遠侯,他憑什麽封侯?就是因爲當年膽子夠大,在沙漠中迷路,贻誤了軍機,他一想,反正已經如此,往後退要受罰,不如闖一下,于是率軍深入,竟然遇見了戰敗逃亡的一批匈奴王公,來個一鍋端,立功封侯。”
張印張張嘴,嗯了一聲。
關頌呵呵笑了兩聲,“還有這種事,可我不同,我是奉命撤退,回去之後能夠領功,不會受罰。”
“能有多大功勞?大功屬于崔太傅,他家不知又要多幾位列侯,你頂多官升兩三級……”
“真能那樣,我就滿足了。”
“你的父母滿足嗎?兄弟子侄滿足嗎?夫人滿足嗎?”鄧粹察言觀色,“關夫人是大家閨秀吧?下嫁給關将軍,就是看中你前程似錦,關将軍卻不思進取,送到手裏的大功不要,升個小官兒就滿足了,回去之後怎麽向夫人交待?”
關頌臉紅,“怎麽叫‘下嫁’?我與夫人是……算了,功勞真那麽容易到手?”
“當然,敵軍主力已經轉向北方,留在西域的兵力不多,隻有七八千人,被關将軍剿滅數千,剩下的不過三四千人,隻會沖鋒送死,絕不是咱們楚軍的對手。”
鄧粹一開始還是猜測,現在則當成了事實,順口就說,旁邊的張印埋頭吃飯,老仆卻是目瞪口呆,他們一直被困在城裏,連斥候都派不出去,根本不知道敵軍還有多少。
關頌皺起眉頭,“這樣算不上大功啊。”
“關将軍怎麽糊塗了?神鬼大單于主力移于北方,後方必定空虛,此去再往西,風俗與西域相似,盡是一些小國,被迫歸順敵人,聽說楚軍來了,必定搶着投降,這還不是大功?”
關頌有點心動,但是仍猶豫不決。
鄧粹又道:“我給鄧将軍分析一下:敵軍會從北方進攻大楚,這是确定無疑的,很可能已經動手了,咱們現在回大楚,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,到時候有兩種可能,一是楚軍大勝,咱們沒機會立功,連熱鬧都沒得看,二是楚軍大敗,咱們仍然沒機會立功,卻要立刻頂上去,面對敵軍主力,指揮作戰的不是你也不是我,勝亦無功,敗則有罪。”
“敵軍真會繞路北方?”
鄧粹重重地一拍桌子,将整個大廳的人都吓了一跳,“我們在虎踞城堅守将近一年,幾乎天天與敵軍打交道,連這點消息都探聽不出來?”
關頌更是吓了一跳,他年紀大些,在與鄧粹交往時卻一直處于下風,被鄧粹連勸帶吓,什麽疑問也沒了,“我帶的糧草不多,隻夠十天之用。”
“入鄉随俗,到了西域,你得學會就地取材,糧草不夠,邊打邊搶啊。”
關頌笑了一聲,既覺得不妥,又感到興奮,看向老将軍張印,“辟遠侯覺得呢?”
“我……隻守城。”張印道。
“别管他,人家已經封侯了,隻要守住虎踞城就算立大功,跟咱們不一樣。”
關頌尋思再三,也一拍桌子,“那就聽你的,大丈夫立世,總得冒一次險。可是有一句話說在前面,鄧将軍官職比我高,進退都是你的命令,不是我的,若能立功,首功也是鄧将軍的,我沾點餘光就好。”
鄧粹起身,大聲道:“此一戰若不令關将軍封侯、衆将士富貴,鄧某賠命給你們!”
關頌帶兵五千,鄧粹也不謙虛,接管軍隊,分五百人護送虎踞城殘兵去見崔太傅,留五百人給張印繼續守城,他與關頌帶着剩下的四千人,隻帶三日口糧,次日出城,竟然追擊敵軍去了。
崔宏接到人與信的時候,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,正在返回大楚的途中,看信之後怒不可遏,可是一切都遲了,再快的馬匹也追不上那四千人。
又過數日,離楚界玉門關不遠,崔宏接到消息,敵軍主力出現在塞北,碎鐵城失守,神雄關岌岌可危。
崔宏驚愕不已,原本做好準備,要在回京之後重重地參鄧粹一本,這時卻要默祝鄧粹旗開得勝。
鄧粹在虎踞城裏信口開河,但他的猜測是對的,神鬼大單于的确将主力軍隊全都調往北方,在他的預計中,楚軍絕不會繼續西進,一聽說北方有險,更是會快馬加鞭地返回楚地。
鄧粹與關頌擊敗了一支敵軍,搶到了所需的糧草,一路西進。
鄧粹并不糊塗,他有一個計劃,無論如何,自己的這點軍隊不是敵軍主力的對手,所以敵軍轉北,他就往南偏移,以避其鋒芒。
一個月之後,關頌又開始害怕了,翻越一座小山時,他問:“鄧将軍,咱們究竟要打到哪裏?”
“聽說神鬼大單于的領土北抵草原,南至大海——我要看看大海。”
鄧粹的心沒有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