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座院子一直這麽小嗎?”東海王問。
崔騰迎面走來,困惑地左右看看,“一直都是這樣……你來幹嘛?我可沒請你。”
“我來找你說件事,單獨說。”東海王看了看崔騰身後的兩名随從。
崔騰搖頭,“是公事,當面說,私事,我不想聽。”
東海王笑道:“陛下讓我來的。”
崔騰不太相信,“真的?”
“我膽子再大,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啊。”
崔騰還是不想邀請東海王進屋,擺擺手,将随從屏退,“說吧。”
雖是初春,天氣還很冷,東海王緊緊外袍,又等了一會,确認周圍無人之後,說:“崔二,你做了一件傻事。”
“别來這套,又想唬我吧?”
東海王走到崔騰面前,正色道:“記得嗎,咱們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耍?”
崔騰猶豫着點點頭,“從前的事情,提他做什麽?”
“當時誰能想到變化會這麽大?崔家還是崔家,我還是東海王,卻是各走各路,好像連親戚都做不成了。”
崔騰忍不住挖苦道:“那是因爲你無能,崔家起起伏伏,總能再度興起,你卻一蹶不振,當然要各走各路,難道崔家還要跟你一塊衰落不成?”
“當然不用。”東海王笑容不變,“我現在這樣也挺好,無欲無求,不争不搶,過得反而踏實。”
“有話就說,我沒空聽你做詩。”
東海王大笑,很快收起笑容,“陛下知道了。”
“知道什麽?”
“知道崔家在背後搗鬼。”
崔騰臉騰地紅了,“血口噴人——我說的是你,不是陛下——崔家與怠工一事毫無瓜葛。”
“我問過了,他們都說是這是崔家的主意,說你們崔家信誓旦旦地保證,陛下肯定會在這件事上讓步,如果出事,崔家願意擔責。”
“你聽誰說的?找他來對質。”崔騰臉更紅了。
東海王沉默了一會,“你沒跟舅舅商量,自作主張吧?”
崔騰一把揪住東海王的衣領,面紅耳赤,目露兇光,“少跟我耍小聰明,想報複崔家,你可沒這個本事,走,咱們一塊去見陛下。”
東海王也不掙紮,等崔騰放手,他整整衣裳,平淡地說:“不用去見陛下,咱們先去見舅舅吧,他若說這事與崔家無關,我就相信。”
“用不着,咱們去見陛下,現在就去!”崔騰拉着東海王往外走。
“陛下明天會頒布聖旨,撤換一批新官員。”
崔騰止步,“陛下親口說的?”
“聖旨已經拟好,就等三日休假結束後公布,各部司的四品官員将全部撤換,由從四品官員裏提升,如果新任官員繼續告病,就接着免職,重新再選,直到有人願意擔任爲止。”
崔騰的臉色由紅轉白。
東海王繼續道:“官員們能承擔幾次免職?我猜就一次,聖旨中還有一條,此次被免官員,永不叙用。”
“陛下……真的不會讓步?”崔騰喃喃道。
“陛下沒必要讓步,有一批官員支持陛下,目前的官職還不高,正好可以借機提拔,咱們都了解朝中那些人,一旦被免官,而且是永不叙用,他們會恨死你,到時候不用對質,出賣你的人會排成長隊。”
崔騰臉更加蒼白,“他們會恨死我……”
東海王拍拍崔騰的肩膀,“我理解你的做法……”
崔騰甩開東海王的手,怒氣沖沖地吼道:“理解個屁,你什麽都不懂!”
東海王冷笑一聲,“我不懂嗎?你現在是崔家唯一的兒子,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,屢立大功,放在從前,你就是貨真價實的權臣,比舅舅掌管南軍時還要威風。可事實并非如此,陛下信任你,卻不重視你,陛下每次召集顧問商議大事時,你都站在旁邊,難得插上一句話,偶爾開口也是逗大家一笑而已。在外人眼裏受寵非常的崔二公子,其實隻是一名弄臣。”
“弄臣”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崔騰,他的臉又紅起來,吼道:“那也比你強。”
“當然比我強,我再怎麽努力,也洗刷不掉當年與陛下争奪帝位的污點,縱使陛下已經相信我,仍忌憚天下人悠悠衆口,不會真正重用我。我沒希望,但是你有,所以你不服氣,非要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本事。”
崔騰懼憤交加,還很困惑,“陛下爲什麽要找你?隻要對我說一句話,一夜之間我就能平定事态。”
“用我無需封賞,用你卻越來越難。”
“我連侯位都丢了,還有什麽難的?”崔騰大怒,好像皇帝就在眼前,憋悶多日的心裏話奪口而出,“出生入死!有幾個人能做到?我做到了,而且是在陛下處境最危險的時候做到的,結果換來了什麽?”
崔騰狠狠地罵了一句,“什麽事情都拿崔家先開刀,崔家做錯了什麽?是因爲我妹妹沒生出太子嗎?是因爲我不夠忠誠嗎?我不服!”
崔騰再也忍不住,髒話一句接一句,又蹦又跳,好像地上躺着仇人,非得踩個稀巴爛才能宣洩他心中的憤怒。
東海王了解崔騰的品性,也不勸,靜靜地看着、聽着。
最後崔騰累了,終于停下,粗重地喘息,心中怒意漸去,開始感到恐慌,面無血色,低聲問:“陛下讓你來的?”
東海王點點頭。
“陛下……怎麽說的?”
“陛下什麽也沒說,隻是讓我來跟你談談。”
崔騰幾乎站立不穩,庭院裏卻沒有地方可以坐下,他深吸一口氣,努力站穩,茫然地說:“談什麽?”
“嗯……先說說你是怎麽做成這件事的吧,這麽多官員,竟然都聽你的話,我可有點意外。”
“不全是我的話,主要是……”崔騰歎了口氣,“還有柴家和蕭家。”
“我明白了,柴家曾在奪位時支持過陛下,蕭家出了一位敵前殉難的蕭聲,結果卻都沒有得到陛下的信任與重用,柴悅同掌南、北兩軍,自家人并未得到好處。”
崔騰點點頭,“他們來找我,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們傳話,讓陛下做些讓步,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
“你想與其讓陛下蒙在鼓裏一無所知,不如你居中傳話,既能向外人顯示自己的地位,又能立一功。”
崔騰嗯了一聲。
“唉,崔二啊崔二,你可真是……舅舅果真不知情?”
“父親不知情,他聽從妹妹的建議,打算退隐一段時間,他提醒過我,讓我老實留在陛下身邊,不要參與……”崔騰心裏空落落的,“我真蠢,竟然會與陛下作對,陛下一定氣壞了。”
崔騰的确很蠢,東海王将這句話埋在心裏,說:“想想下一步該怎麽做吧。”
“陛下……還會原諒我嗎?”崔騰期待地問。
“我可不知道,但是我想,陛下既然沒有直接找你對質,而是派我來和你談談,大概就是要給你一次機會,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。”
“抓住,我一定抓住,可是……東海王,你教教我該怎麽做?”
“你肯聽我的話?”
“聽,你說的話我全聽,就像小時候那樣。”
東海王嘿了一聲,“陛下可以撤換一部分官員,但那意味着陛下與朝廷的關系會更加僵持,乃是下下之策,明天一早,如果告病的官員都能回到衙門裏,陛下自然不必撒換任何人。”
“我去說,明天早晨誰敢不去衙門,我親自去家裏把他拖出來。”
東海王笑了笑,“然後你還是得請罪,真心請罪,任何處罰都得接受,陛下就算要砍你的頭,你也得磕頭謝恩。”
“我認錯了,陛下還要砍我的頭?”崔騰捂着脖子,有點舍不得這顆腦袋。
“看你的造化了,别去猜測陛下的想法,記住一點,你是罪有應得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罪有應得。”崔騰垂頭喪氣,銳志盡消。
“剩下的事情就是聽天由命了,陛下決定一切。”
“我真的還有機會嗎?”
“陛下決定一切。”東海王拱手告辭,出了崔府,駐立馬前,半天沒有上去。
他說服了崔騰,其實崔騰也“說服”了他,身爲皇帝唯一的弟弟、東海王、宿衛軍大司馬,他所擁有的隻是一堆虛銜,無論怎麽努力,都沒辦法争得真正的權力,崔騰還有機會,自己的機會在哪呢?
東海王跳上馬背,悲從中來,快到皇宮的時候,他調整好了心情。
皇帝還在淩雲閣,正與康自矯交談,沒有别人在場,東海王等了一會才得到召見,心裏有點嫉妒,對康自矯笑了笑,向皇帝施禮。
“怎麽樣?”
皇帝竟然沒有屏退外人,東海王略感驚訝,口中回道:“一切順利,據崔騰所言,他是受到柴、蕭兩家的蠱惑,爲他們居中傳話,他還說,崔太傅并不知情。”
“這麽說朕不用撤換官員了?”
“應該不用了。陛下打算如何處罰崔騰?”東海王小心問道。
“送到邊疆待幾年。”韓孺子頓了一下,補充道:“或許醜王能教他一些道理。”
東海王吃了一驚,皇帝竟然要借助一名江湖人訓導崔騰,不知這是羞辱,還是重視。
皇帝揮手,東海王告退,臨走時又向康自矯一笑,心裏納悶,一名連正式官職都沒有的小小顧問,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占據皇帝這麽久的時間?
東海王退出房間,康自矯繼續道:“陛下與滿朝官員一樣,并不真正懂得民間疾苦,自以爲在做好事,結果卻害苦了百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