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孺子的這個新年過得頗不痛快,身爲皇帝,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,可與他與大臣的分歧并未解決,如今又添上新的一條:皇帝覺得西方敵軍是更大的威脅,大臣們卻認爲北方的匈奴才是大患。
大臣的證據很充分,西域不利于大軍行進,西方敵軍不了解大楚地勢,匈奴人卻是中原上千年的敵人,投降神鬼大單于之後,必定引敵南下。
還有一項證據,虎踞城最後的公文裏說得清清楚楚,鄧粹曾率軍擊敗西方敵軍,卻敗給匈奴大軍,更說明匈奴更值得防範。
韓孺子手裏卻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,他隻知道,匈奴老單于絕非膽小怕事之輩,卻毫不掩飾自己對神鬼大單于的恐懼,最終匈奴也還是選擇投降。
他向塞外派出多名使者,其中包括金純忠,隻爲弄清一件事,匈奴人是全體投降,還是再度發生分裂,迄今還沒有回信。
新年過後,韓孺子不能再等,終于傳旨,要求鄧粹和張印返回京城,将虎踞城轉交給西域國家。
兵部接管了與西域的一切聯系渠道,立即派人前去送達聖旨。
韓孺子離開勤政殿,心中總是不安,可他沒有别的選擇,大臣的理由十分充分,鄧粹下落不明,單憑張印一個人極難守住虎踞城,當初的築城決定沒有錯,可惜時不我待,敵人來得太早了一些。
在淩雲閣,皇帝的諸多顧問又都聚齊,也都一緻支持朝中大臣,自大楚定鼎以來,匈奴總是最強大的敵人,這個觀念根深蒂固,即使匈奴已經投降另一股強敵,也很難改變楚人的看法。
聖旨已經發出,後悔無益,韓孺子開始與衆人商量北疆戰略,他現在急需一位兵部尚書,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适的人選。
傍晚,韓孺子回後宮時,心情好了一些,接受大臣的建議有一個好處,無論最終勝敗如何,責任都不在皇帝身上。
這個年過得很是倉促,初十還沒到,宮裏已經沒有多少喜慶氣氛,韓孺子照例給兩位太後請安之後,立刻前往秋信宮,在皇後與公主這裏尋找片刻安甯。
孺君公主不知煩憂,每次見到父親總是咯咯地笑個不停,令韓孺子更生憐愛之情。
韓孺子想留在秋信宮過夜,崔小君勸道:“鄧将軍生死未蔔,陛下應該多去安慰淑妃。”
鄧芸極爲挂念兄長,回京之後一直心神不甯,皇帝來的時候,她正對燭發呆,甚至忘了起身相迎,過了一會才記起規矩,急忙起身,“陛下……”
韓孺子示意她坐下,卻不知該如何安慰,“鄧粹擅長出奇制勝,沒那麽容易被殺,頂多三個月,他肯定能安全返回。”
鄧芸勉強笑了笑,“陛下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個夢嗎?”
巡狩途中,鄧芸曾夢到哥哥滿身血迹,韓孺子點點頭,“夢不可當真。”
“仔細算來,我做那個夢的時候,與哥哥在西域遇險正好相合。”
韓孺子坐下,握住淑妃的一隻手,輕聲道:“就算真出意外,你也不要太傷心,鄧粹是将軍,免不了會遭遇種種危險。”
“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,我哥哥的脾氣向來是知難而上,越危險越要往前沖,他若陷在陣中也就算了,若得安全,必然不會遵旨回京,一定要在西域再戰幾場。”
“朕的旨意很明确,他會遵旨的。”韓孺子心裏也不是特别有底氣。
鄧芸又是勉強一笑,另一隻手按在小腹上,“我有了。”
韓孺子一愣,随後大喜道:“真的?”
“我已超過十天沒來月事,禦醫今天确診,說我已經有了。”
“怎麽不早說?太後、皇後還都不知道吧?”
“我讓禦醫先不要透露,我想親口告訴陛下。”
韓孺子站起身,“太好了,朕總算聽到一點好消息,此子在危難時刻孕育,必然不同凡響。”
鄧芸笑道:“可能是位公主呢,我瞧陛下更喜歡公主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“你不害怕了吧?”
鄧芸曾經被惠妃佟青娥生孩子給吓到了,聲稱再也不想要孩子,這時道:“有點怕,不過還是挺盼望的,這個孩子不隻是韓氏子孫,也是鄧家的希望。”
鄧芸向來口無遮攔,韓孺子也不在意,立刻派人将消息通報給太後、皇後,下令宮中慶祝,恢複一點喜慶氣氛。
妃子懷孕所帶來的喜悅很快消失,韓孺子又陷入到連串的事務當中,元宵燈節過後,他決定解決崔家。
外患即起,大臣們都以爲皇帝不會再執着于私奴問題,韓孺子必須向天下人表明決心。
隻要敵人還沒有打到大楚境内,韓孺子就要先除内憂。
勤政殿内,韓孺子向宰相等大臣出示一份奏章,詢問意見。
這份奏章的内容是彈劾太傅崔宏,稱他身爲外戚,表面上緻仕,卻不肯放棄手中的權力,與外臣勾結,探聽宮中秘事,以爲己用,爲崔氏一黨謀利,尤其罪大惡極者,在皇帝下令“借奴墾荒”之後,崔家隻放出少量私奴以塞責,繼續隐瞞大量人口。
卓如鶴等人面面相觑,最近一段時間裏,類似的奏章比較多,不隻是彈劾崔宏,宰相等大臣也都隔三岔五地受到指責,皇帝一直沒有追查,誰也沒想到,就在群臣以爲事情已經了解的時候,皇帝突然發難,選定的第一個目标竟然是自己的嶽父。
“三月之期已到,年也過完了。”韓孺子掃視殿内的幾位大臣,“該是追責的時候了,大楚不能拖着内憂去對付外敵,必須先解決私奴問題。”
大臣無語,宰相卓如鶴隻好上前道:“陛下所言甚是,私奴問題的确該解決了,可是不是太急了一點?大楚需要穩定,此時動搖天下……”
韓孺子嚴肅地說:“允許衆家繼續蓄養私奴,才是動搖天下。”
左察禦史馮舉開口道:“天下私奴少說有數十萬,多說可能逾百萬,這麽多人……一時間該當如何安置?墾荒需要官府提供種糧、耕具等物,過去幾年已經貸出太多,迄今尚未收回,再難供應。”
韓孺子早想到了這個問題,說道:“邊疆正值用人之際,可以允許私奴入軍,服役三到十年,分爲若幹等級,許以田地,正好官府收回舊具,貸給新人。”
“私奴不隻男子,還有家眷。”禮部尚書劉擇芹提醒道。
“各家蓄私奴多年,交少多少糧租?不能隻是放人了事,得支付一定的錢糧。”
大臣們目瞪口呆,皇帝不僅要繼續廢私奴,手段還更狠了。
“先不說那麽多,崔宏該當何罪,你們定個意見。”
幾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,都不敢開口,皇帝再次催促,最後還是卓如鶴道:“且不說崔太傅乃是皇後之父,單憑他爲大楚立過的赫赫功勳,朝廷也該對他網開一面,臣以爲,陛下應該先發書責問,崔太傅若是執迷不悟,不肯認罪,也不肯交出私奴,到時再予嚴懲不遲。”
宰相開頭,皇帝似乎比較認可,其他大臣立刻跟上,全都表示支持。
責問書由幾位大臣當場拟定,交給皇帝過目,韓孺子接連三次提出修改意見,要求加重措辭,午時過後才予通過,立刻交給宰相府,由府中官吏送到崔府。
崔宏已經聽說消息,準備好了香案等物,以接聖旨的姿态收下這份責問書,磕頭謝罪,當天入夜之前,就交上一份請罪奏章。
說是請罪,崔宏還是爲自己做了辯解,否認與外臣勾結探聽秘事,隻承認曾爲一些好友向朝廷求過官職,至于私蓄家奴,他表示崔家已按旨意行事,所有私奴不是入籍,就是釋放,若是還有隐瞞,很可能是下面辦事的人自作主張,崔家馬上就會進行一次複查。
第二份責問書沒有經過勤政殿與宰相府,直接由宮中發出,措辭更加嚴曆,質問身爲一家之主的崔宏,何以盡是推脫之辭。
韓孺子沒有召見崔宏,所有問答都以公文進行,來回三次之後,崔宏終于認罪。
事情還沒完,韓孺子立刻要求宰相與刑部定罪,一開始的處罰意見隻是罰俸與斥責,韓孺子駁回,又經過一番拉鋸,最終的處罰的是奪爵、收田、放奴,崔家一門兩侯,都被削奪,連崔騰也不例外。
處罰本應更重,但是皇帝允許崔家以舊功抵罪。
消息傳出,京城轟動,沒過多久,傳遍四方,引發更大的反響。
廢私奴令僵持數月進展不大,直到崔家領罪之後,才有大量富貴之家交出私奴。
正月剩下的日子裏與整個二月,韓孺子都在忙碌這件事,對朝廷逼得越來越緊,與此同時,一直關注着疆外的消息。
西域陷入一團混亂,虎踞城再無消息傳來,送去的聖旨也下落不明。
二月底,金純忠等使者回京,帶來确切的消息,匈奴沒有全體投降,而是再度分裂,堅持不降的一部分匈奴人,以大楚貴妃金垂朵和大楚公主崔昭的名義,向皇帝求助。
差不多在同一時刻,被迫交出私奴的幾大世家,再也無法忍耐,聯手向皇帝發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