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由全都出奇地相似,先是盛贊皇帝的英明與決絕,大楚積弊已久,确實需要強力手段掃除,接下來是告罪的内容,自己都是清白的,但是親友、門生等等卻有違法之處,私蓄數量不等的家奴,最後是自責無能,愧對朝廷俸祿,甘願交出官印,待罪家中,請皇帝另選賢臣、能臣。
隻有一個人的請辭奏章稍微特别一點。
宰相卓如鶴寫了一份極長的奏章,主要意思隻有一個,自己面對朝廷亂象已是無能爲力,他願意爲皇帝效犬馬之勞,可是“發墜齒搖、心慌意亂”,縱有捕獵之心,已無奔走之力,最後他請求親自來見皇帝,但是需要皇帝先指定一位留守大臣。
韓孺子找不到留守大臣,除了少部分閑官,三品以上的大員幾乎都遞交了請辭書,隻有瞿子晰一個人還在東海國苦苦支撐,據說也接到許多私信,都是勸他從衆。
韓孺子一份也沒批複,全部留在手中,就像沒收到一樣。
南直勁走了,盯着皇帝一舉一動的人卻更多了,整個營地裏的随行官員以及勳貴子弟,包括許多皇帝親自選定的顧問,都在揣摩皇帝的心意。
在這場狹路相逢的較量中,比的就是誰更能堅持,隻要後退一步,就等于全軍潰散。
韓孺子無時無刻不注意自己的言行,絕不顯露出半點猶豫,即使是在淑妃鄧芸面前,也保持着一股冷酷與滿腔鬥志。
不久之後,各地武将的告病請辭奏章也來了,沒有預料得那麽多,文官的請辭書已經達到百份以上,武将的卻隻有不到二十份。
韓孺子提前将幾支軍隊從京城調走,這一招影響極大,留在京城的文臣團結一緻,分赴各地的武将卻各有算盤,相隔千山萬水,他們的每一步都要謹慎小心。
巡狩隊伍重新上路,按原定行程前往洛陽,出發的前一天,韓孺子再下聖旨,與請辭無關,而是加封黃普公爲海西大将軍,奉使持節,統領南海、西海諸國軍務,得便宜行事,事後上報即可。
韓孺子還送給黃普公二十條兩年之内新建成的大型戰船,允許他自行在大楚兵民當中招募船員,但是期限隻有一個月。
總之他給了黃普公想要的一切,憑借這道聖旨,黃普公帶着水軍能在海上橫行無忌,唯有一點要求:大楚餘威尚在,海上諸國歡迎楚軍的到來。
巡狩隊伍在陸上緩緩西行,黃普公在海上緊鑼密鼓地準備,接受招安的海盜越來越多,少量平民與士兵也加入這支奇特的水軍,願意追随黃普公去海上冒險。
邀月與黃普公成親之後,由官府一路護送回到京城,成爲正式的将軍夫人。
黃普公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,韓孺子不再想他,專心打擊私蓄家奴的行爲,一方面,他扣押了所有的請辭奏章,另一方面,巡狩路上每到一郡,必然召見七品以上的所有官員,一一責問,虛辭以對者當場免官。
金純忠和景耀分頭行動,查證當地大莊園的情況,韓孺子因此能夠心中有數。
請辭之官不予回應,貪戀官位者卻被免掉十幾名,皇帝的心事越發令大臣們捉摸不透。
重新上路半個月之後,皇帝身邊的人開始行動了,他們不敢當着皇帝的面抱成一團,而是一個一個地前來進谏。
第一位是康自矯,因爲一次單獨召見,他被認爲是新興的“寵臣”,受到鼓動之後,正式求見皇帝,要做诤臣。
隊伍行進得比較慢,下午早早紮營,韓孺子在用晚膳之前召見康自矯,不打算給他太多時間。
康自矯明白皇帝的意思,因此行禮之後開門見山,“陛下巡狩在外,京城人心惶惶,百官告罪請辭,朝廷已如大廈将傾,陛下可見否?”
“請辭奏章都在朕這裏,朕當然知道。”韓孺子平靜地說,他現在要用一切手段向群臣表露自己的決心。
“微臣曾向陛下進言,面對請辭之官,可加以分化,陛下卻按兵不動,微臣鬥膽進言,以爲陛下不可猶豫,或進或退,都可免除一場大動蕩。”
“百官因何請辭?”韓孺子反問道。
“因陛下欲改祖制,要對朝廷大動幹戈。”
“朕隻是廢私奴、開荒地,與朝廷何幹?”
“私奴、奴田雖不合法,曆代皇帝卻都容忍之,當成朝廷穩定的必要代價,到了陛下這裏,卻要一朝廢除,三個月之内清理完畢,此爲改祖制。爲官者皆欲錦衣玉食,與世家聯姻結親者早成慣例,便是自家,一旦得勢之後,也要廣置田地、多蓄奴仆,以爲十世、百世無憂,然後才能專心緻志爲朝廷效力,陛下放奴,無異于動搖百官家中根基,此爲大動幹戈。”
韓孺子大笑,“時移事易,先代皇帝容忍私奴、私田,因爲規模不大,影響不深,可惜人心不足,一代更比一代貪婪,如今竟然連官府所養的士兵都成爲私奴,朕花費大力氣安置流民,結果也送到了各家的莊園裏。不是朕與百官争利,而是百官在與朕争利,太祖、烈帝、武帝在世,還會容忍嗎?至于身後無憂,朕隻放奴,并不收田,不至于讓諸家破産,他們隻是不肯放棄眼前之利而已。”
“那陛下打算怎麽辦?就這麽一直拖着,等百官幡然悔悟?”别人都在揣摩皇帝的心事,康自矯卻直接發問。
“朕自有主意,但是朕絕不會讓步。”
康自矯想了一會,深躬到地,起身道:“如果陛下真能堅守不退,微臣願爲馬前一小卒。”
康自矯受衆人所托來向皇帝進谏,結果稍一交手他就倒戈,其實這才是他的本意,之前的勸說隻是想聽聽皇帝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麽。
韓孺子微微一笑,他需要馬前卒,可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接納,“康卿打算怎麽做?”
“人人爲利而當官,卻沒有一官肯言利,挂在嘴上的都是忠孝二字,這是他們的門面,也是他們的軟肋,微臣無權無勢、無兵無武,隻有三寸不爛之舌,專戳軟肋。”
“你得到朕的許可了。”
“遵旨。”康自矯告退,當晚洋洋灑灑地又寫下一份萬言書,這回不是給皇帝看的,而是先後對百官、讀書人、天下人發聲,或指責,或勸說,或激勵,總之希望衆人支持皇帝。
此前的鼓動者都很尴尬,拒絕再與康自矯來往,萬言書沒人傳抄,康自矯就自己抄寫,專門送給那些意見相左者,他打着皇帝的旗号,對方還不敢不接。
每到一縣,康自矯都将萬言書分送當地官員與讀書人,請前者賞鑒,請後者代爲傳揚。
數日之後,第二位進谏者求見,同樣是在傍晚得到召見。
東海王不會開門見山,與皇帝閑聊一會,笑道:“陛下聽說了嗎?康榜眼如今得大名了,天下皆知。”
“進士三甲,皆當揚名。”韓孺子裝糊塗。
“這位康榜眼與衆不同,并非靠文章成名,而是用陛下的名義爲自己造勢,人人都說他是狐假虎威,卻又不敢肯定。”
“他說朕什麽了?”
“那倒沒有,他寫了一份萬言書,言辭狂妄,然後聲稱自己是‘奉旨傳書’,别人不接不行、不看不行。”
韓孺子歎息一聲,“這是朕的錯,朕的确允許他做點事情,沒想到他抓住不放,竟然當成聖旨,可是沒辦法,君無戲言,隻要不是太出格,随他去吧。”
東海王心領神會,笑了幾聲,“也對,一名在吏部待職的進士,能折騰出什麽?無非得些名聲。對了,我也要向陛下告罪。”
“何罪?”
“治家不嚴之罪,我還以爲自己是位清廉諸侯,可陛下降旨,要求各家三個月内交出私蓄的家奴,我得遵旨行事,于是給家裏寫信詢問情況,昨天剛接到回信。萬萬沒想到,京城沒事,東海國沒事,我在洛陽、南陽卻各有一塊地,佃農數百,其中……有幾十戶沒入籍,屬于私蓄之奴,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留下來的。我已經寫信回去,王妃很快就會派人去這兩地,讓所有人入籍,該怎麽辦就怎麽辦。”
“離三月之期還遠,你不用着急。”
“陛下不怪罪我?”
“你既遵旨,自然無罪。”
“謝陛下大恩,老實說,接到家信之後,我還真是擔心了一陣。”
“擔心什麽?”
東海王嘿嘿笑道:“擔心陛下拿我當出頭鳥,狠狠處置,以儆效尤。”
韓孺子心中一動,“大家都以爲朕會虎頭蛇尾,處置幾名不得寵的大臣之後,就将此事草草結束吧?”
東海王笑道:“陛下莫要見怪,陛下所圖甚大,百官卻都請辭,不肯配合,天下人此時觀望,也是正常的。”
韓孺子稍稍向前探身,“等到了洛陽,朕會讓大家明白朕有多認真。”
“不用到洛陽,我現在就看到了陛下的認真。”東海王識趣地告退,一句進谏也沒說。
韓孺子準備安歇,張有才跑進來通報,“宮裏派人來了,剛到。”
文官告罪、武将告病,太後的人也終于來了,韓孺子重振精神,說:“帶進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