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。”韓孺子身邊需要一位軍師式的人物,從前是楊奉,後來是趙若素,現在則是南直勁。
“無需揣測,不出十天,陛下将接到大量告罪請辭的奏章,陛下可以體驗一下沒有朝廷的難處。”
“朕也料到了,所以希望你能向大臣們傳遞信息:朕這一次不會屈服。”
“陛下高估微臣的能力了,微臣此前揣摩陛下心事的時候,何曾違逆過陛下?無非盡力滿足陛下的需要,使得陛下忽略某方面的事情。”
“順勢而爲。”韓孺子立刻想到這個詞。
“正是,順勢而爲。”南直勁并不知曉這個詞的來曆,“陛下卻是要逆勢而動,微臣隻能提供一點預測,别的做不到,微臣即使向大臣們指天發誓,也是沒用,他們隻會相信自己的期望,而不是微臣的說辭。”
“那你就再揣測一下,大臣的請辭是真心的嗎?”
“沒人想丢掉官位,但是無路可走的時候,也隻好如此。朝中此刻必然大亂,陛下遠離京城,可以爲所欲爲,卻也給了大臣們輾轉騰挪的餘地,他們可以随意拉攏、硬逼、利誘,群臣将團結一緻。”
“即便如此,朕也不會退讓。”韓孺子冷冷地說。
“讓群臣争鬥,陛下居中裁決,這樣不好嗎?卓宰相上任之後多提拔世家子孫,已然得罪不少人,左察禦史馮舉争奪宰相之心并未完全消失,衆多年輕的讀書人則支持右巡禦史瞿子晰,這都是朝中現成的裂痕,隻因爲陛下逼得太緊,這裂痕沒有擴大,反而越來越小。”
南直勁還是皇帝希望用更傳統的方法治理朝廷。
“現在的問題不是朕能否掌控朝廷,而是朝廷能否掌控天下,朕此次巡狩深有感觸,離京城越遠,朝廷的影響越弱,若非朕親臨東海國,燕家永遠不會倒,朝廷派來的人,不是被蒙在鼓裏,就是早被收買。”
南直勁沉默片刻,輔佐一位思路完全不同的皇帝,難上加難,唯有一個辦法或許能讓皇帝做些讓步,那就是讓皇帝感覺更難。
“群臣告罪請辭隻是第一步。”
“接下來呢?随行官員也會步京城大臣的後塵嗎?”
“應該不會,隻要是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官員,都會明哲保身,正如微臣剛才所說,陛下遠離京城,得到了自由,也給了大臣膽量。”
韓孺子笑了一聲,“你繼續說吧,大臣的第二步會是什麽?”
“軍心不穩。”
韓孺子沉默了一會,這的确是他最爲擔心的事情,“怎麽個不穩法?”
“陛下提前從京城調走了南、北軍與宿衛軍,這是一着好棋,可軍中将領一多半是世家後代,陛下意欲收回私奴,這些人的家裏受影響最大,一旦受到父兄的鼓動,他們很可能做出點事情。”
“謀反?”
南直勁搖頭,“幾支軍隊分散各處,沒有哪一支占據明顯優勢,彼此忌憚,應該不至于走到謀反這一步,最重要的是,他們找不出衆望所歸的人代替陛下。依微臣的經驗,軍中将領更常見的做法是告病,聲稱自己舊疾發作,沒法再帶兵。”
“文臣告罪,武将告病。”韓孺子忍不住冷笑一聲。
“正是,招數雖舊,可曆朝曆代極少有皇帝能對付得了這兩招,無非事後抓幾名爲首者撒撒氣,當時卻隻能選擇退讓。”
“還有嗎?就這兩招?”韓孺子問道。
南直勁看了一眼皇帝,回道:“還有一招,對京中大臣來說,這一招并非根本,卻能保護他們的安全。陛下遠離京城,失去了地利,也會失去人和,如無意外,太後這一次會被大臣拉攏過去,群臣告罪、告病之後,太後的求情就會來了。”
“太後會爲大臣求情?”
“太後會爲大楚求情,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爲重,不要一意孤行。太後還會爲自己求情,希望陛下……”南直勁沒再說下去。
太後當然要提起母子親情。
韓孺子再度沉默,大臣的應對之法一招比一招狠準穩,他隻有堅定的意志,還沒有成熟的反擊計劃。
南直勁躬身道:“陛下若覺得爲難,還有回旋的餘地:正常懲治燕家,收回‘借奴開荒’的聖旨,改爲鼓勵開荒,與朝廷原有的規劃合而爲一,然後繼續巡狩,參照東海國,逐地解決問題,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囫囵吞棗。”
宰相卓如鶴一直在推進開荒,苦于人口不足,進展比較緩慢,隻有雲夢澤一地情況稍好一些。
南直勁要将皇帝的旨意塞進宰相的策略之中,以此減少阻力。
韓孺子明白他的意思,也明白這的确是一個辦法,稍作思考之後,他還是搖頭,“朕心意已決。”
韓孺子必須向南直勁顯露不可動搖的意志。
南直勁歎了口氣,“既然如此,微臣沒什麽可說的了,微臣隻能揣測到這一步,但是想不出應對之策,陛下若能成功攻克這三道關卡,再說以後的事情吧。”
“多謝。”韓孺子真心說這兩個字,南直勁的難得之處是他站在大臣一邊說話,揣測的事情更尖銳,也因此可能更準确。
韓孺子得盡快想出辦法應對大臣的“三招”,單憑自己畢竟考慮不周,他迫切需要另一位“軍師”,南直勁不願做,其他人要麽不可信,要麽沒才華,韓孺子一時間還真找不出幫手。
“如果楊奉還在……”韓孺子隻能歎息一聲,接下來幾天,輪番召見随行的顧問,希望找出一兩位可用之人,同時自己也在深思熟慮,常常熬到半夜才睡。
京中大臣的請辭奏章還沒到,黃普公先回來了。
栾凱性子有些糊塗,記憶卻極準,帶着大楚水軍,順利找到了海盜的藏身之島,金純忠親自上島談判,終于要回了黃普公,但是一大批水軍俘虜仍被扣押在島上,海盜們仍不肯就此投降,要等黃普公實現諾言。
給予衆海盜大楚水軍的名号,讓他們去遠方“進攻”神鬼大單于,這是黃普公向海盜們提出的建議,許多人真當回事了,一想到能打着大楚旗号去海外劫掠,心中興奮不已。
韓孺子可沒想同意,大楚名号至尊至重,怎麽可能給予海盜?
黃普公被連夜送到皇帝營中,沒有受到敗将的指責,反而立刻得到了召見。
韓孺子起身相應,笑道:“黃将軍平安歸來,朕不虛此行。”
黃普公身穿普通人的衣裳,看上去又像是燕家的奴仆,立刻跪下,“敗軍之将,不值得陛下費此周折,末将無能,失陷賊中,折損大楚将士,伏乞陛下降罪。”
這些話顯然不是黃普公能想出來的,他就算有這些想法,也說不出“伏乞降罪”的話,随行的禮部官員在發揮作用,即使對皇帝心存不滿,他們仍然盡忠職守,保證禮儀不亂。
“将軍爲奸人所害,何罪之有?黃将軍平身。”韓孺子也要按“禮”回應。
君臣二人聊了一會,陪同者陸續退出,最後隻剩下七八人,有太監、侍衛、将領,還有兩名官員。
黃普公畢竟是海盜出身,各方都不放心讓他單獨見皇帝。
“黃将軍既然回來了,就繼續擔任樓船将軍,統領水軍。黃将軍覺得什麽時候能再度向海盜開戰?”
黃普公拱手道:“末将在信中寫過,海盜剿之不盡,不如引向敵國。”
韓孺子微皺眉頭,“朕以爲那隻是營救黃将軍的權宜之計,眼下海盜猶疑不定,正是進攻的最佳時機,或可一戰而定,救出被俘的大楚将士。”
“末将在島上見過幾位被擄的西方商人,聽他們說,大楚水域與西方相通,神鬼大單于的軍隊已經攻克諸多港口,但是他們不愛乘船,所以毀掉了一切船隻,禁止商人通行。末将确實覺得,由海路西進,或有奇效。”
“黃将軍相信一群海盜?他們半路上就會操持老本行,四處劫掠,南洋之中頗有向大楚進貢之國,大夢怎能将禍水引向此等小國?”
“陛下如果相信末将,末将自願帶領海盜西進,隻需一道聖旨,請求沿途諸島國提供給養。”
韓孺子吃了一驚,“大楚正值用人之際,朕對黃将軍寄予厚望,黃将軍爲何竟要遠走?”
“末将出征之前,曾聽聞西域鄧将軍率軍出擊,說過的一句話末将頗爲認可:大楚爲什麽非要坐等敵人攻來呢?”
韓孺子還是搖頭,一個鄧粹就夠讓人頭疼的了,迄今沒有下文,絕不能再失去黃普公。
“黃将軍受苦多日,先去休息吧。”
黃普公跪下謝恩,“陛下既有遠慮,也該有遠招,隻想不做,想得再多也是無用。”
帳篷中的人都皺起眉頭,覺得黃普公不會說話,尤其是禮部的一名小官,深深自責,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,沒将黃普公調教得好。
韓孺子心中卻是一動,衆人退出之後,他一個人沉思默想多時,考慮的不是黃普公,而是即将到來的大批請辭奏章。
黃普公想從海上出其不意地進攻神鬼大單于,朝廷一方未設防的“海域”又在哪裏?
韓孺子想起一個人,就在營中,充當皇帝的衆多顧問之一,或許可以叫過來幫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