敵軍卻不肯立刻發起進攻,隻是圍着他打轉,像是在戲耍,又像是别有用心。
南直勁幾十歲了,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吏,如今卻有一點惱羞成怒,帳篷裏沒有外人,更沒有史官記錄一言一行,他帶着孤注一擲的心态,說:“請陛下先從自己開始。”
韓孺子稍作考慮,回道:“那就從朕開始。”
南直勁微微一愣,随後冷笑一聲,“陛下真的明白微臣話中之意?”
“少府卿喬萬夫是朕選定并任命的,他整理了一份詳盡的資料,朕看到,皇帝雖是大楚天子,但是也有私産,而且每一代都在增加,一部分是爲了祭祀,每有一位皇帝的牌位擺進太廟,就要劃撥一塊田地,專門用來供應每日的香火。還有一些——應該說是很大一部分——是曆代皇帝自行增加的‘私産’,比如東海國,專門有一大片海域被劃歸少府,每年上交大量珍珠,類似的産業還有許多。雲夢澤本是烈帝劃出的園苑獵場,原住居民因此才被遷出,導緻其地荒蕪,後來的皇帝不愛去南方,那裏慢慢就變成了盜匪的淵薮。”
南直勁呆呆地看着皇帝,越來越感到難以理解。
韓孺子繼續道:“少府本是一個很小的衙門,吏員不過十餘人,所管理的産業都在京城附近,宮中所用皆由戶部定量劃撥給少府,成帝繼承高祖之位,大概覺得這樣很不方便,而且皇帝好像是由朝廷供養,因此擴充少府,增設司局,将劃撥改爲少府直接掌管各項産業。自此之後,少府曆代皆有擴充,武帝中期時規模最大,分派各地的吏員多達五百餘人,晚年時稍有收縮,迄今還剩三百多人,至于所掌管的工匠、奴夫,不計其數。”
南直勁終于回過神來,緩緩搖頭,“陛下做不到。”
“做不到什麽?”
“将皇室産業全交出來,陛下或許還沒有完全了解這些産業對皇宮的重要,沒有各地的供應,皇宮養不起那麽多的太監、宮女,陛下的生活……”皇帝生活儉樸,所費不多,南直勁改口道:“太後與衆嫔妃、皇子、公主的生活都将受到影響,陛下再想随意賞賜某人,就沒那麽容易了。”
韓孺子沉吟片刻,“的确很難,朕本想先立外再治内,你覺得朕應該首先治内?”
“這才隻是第一步,縱使陛下放棄諸多産業,權貴世家也未必就會效仿,陛下還得對宗室、外戚下手,然後是身邊的寵臣,等到陛下大獲成功,陛下的追随者也就所剩無幾了。”
“你說得很對。”韓孺子竟然真的思考起來,完全不像是在與南直勁對抗,倒像是一塊商議大事。
南直勁迷惑不解,補充道:“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則,就隻能依靠酷刑峻法,這又回到最初的問題:陛下要依靠朝廷,而不是毀掉朝廷。”
“權貴與富人私蓄家奴、不落名籍,無非是爲了隐瞞人口、拒交租稅,朕若是大幅減租,反對者會不會少一些?”
“會少一些,但是大楚國庫空虛,陛下若是再行減租,隻怕國庫難以爲繼。”
“省一省,總能堅持過去,朕不求三年、五年見效,朕規劃的是十年、二十年之後的大治。”
“這種事情微臣不大熟悉,微臣隻明白一點,陛下這是在傾覆朝廷,謀……”南直勁說不下去,雖然皇帝親口說過要“謀自己的反”,他卻不能重複。
“對,你更了解朝廷的規矩。朕的計劃是這樣的,供應太廟的田産保留,少府其餘産業,凡爲供應稀罕之物者,一律裁撤,放民開荒,宗室與外戚,朕會勸他們交出隐藏的産業與家奴。”
“勸?”
“朕自有主意。”韓孺子微笑道:“你可以猜上一猜,不會獲罪。”
南直勁稍一尋思,“崔家,陛下要先對崔家下手,崔宏已經将自家送到了皇帝面前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“崔宏要麽聽朕一勸,要麽按律接受嚴懲,我相信他會選擇前者。”
崔家的女兒是皇後,與皇帝情投意合,崔家的兒子是皇帝近臣,倍受寵信,皇帝卻要拿崔家開刀,以示公正。
“陛下既然已有計劃,還留微臣做什麽?”
“你曾經猜測朕的想法,現在朕需要你猜測大臣的想法,好讓朕能打一場有準備之戰。”
“君臣之間不該有戰争。”
“那就讓朕提前做一點準備,好‘配合’大臣的想法吧。”韓孺子并不計較字眼兒。
“陛下何必如此?縱使成功,後世的筆也握在大臣手中,陛下難免留下……罵名。”
“非如此不可,朕既然做了皇帝,就不能讓大楚在朕手中衰落,乃至滅亡。朕甯願做史書中的千古罪人,也不做弱國昏君。”
南直勁長歎一聲,皇帝希望通過他向大臣傳遞堅定的意志,他自己首先得相信皇帝真有破釜沉舟的決心。
現在他開始相信了。
“陛下不會徹底傾覆朝廷?”
“隻要得到配合,宰相還是卓如鶴,兵部尚書還是蔣巨英,崔家也還是崔家。”
南直勁再歎一聲,“陛下容微臣考慮一天。”
“好。”
南直勁向門口退去,韓孺子補充道:“不要再想什麽‘殺身成仁’,你一死,朕與朝廷之間唯一可靠的聯系就會中斷,隻能互相猜忌,朕就不得不先發制人。”
南直勁深深躬身,什麽也沒說,退出帳篷。
韓孺子長長吐出一口氣,覺得無比疲倦,他不得不打點起全副精神對付南直勁,打了一場硬仗,耗費的精力比整個白天還要多。
事實上,韓孺子還沒想那麽多、那麽遠,一些計劃是他“順勢而爲”說出來的,可他的最終目的卻不是“順勢而爲”,是要“逆勢”。
“天下在朕一人手中。”韓孺子喃喃自語,四下無人,他可以不再說什麽大楚江山、以民爲本之類的話,這就是他的天下、他的利器,從楊奉那裏,他得知這件利器蘊藏着極其強大的威力,唯有能用者、會用者,方能發揮出來。
韓孺子握住了這柄天下無雙的利器,卻發現它已鏽蝕不堪,必須重新打磨。
“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。”韓孺子感到難以言喻的孤獨與驕傲。
夜已經深了,韓孺子大聲叫進來張有才,準備就在書房帳篷裏休息。
張有才很快鋪好了被褥,“陛下不再見人了哈?”
韓孺子已經換好衣服,微笑道:“讓我猜猜——崔騰在外面?”
張有才睜大雙眼,“還好我從來沒與陛下打賭……呃,比輸赢。”
韓孺子很累,的确不想再見人,但是想了一會,還是道:“讓他進來吧。”
見崔騰不用太講究儀表,韓孺子坐在床上,雙腿蓋着被,打算待會就睡覺。
崔騰踅進來,笑呵呵地說:“陛下這就要睡啦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。
張有才沒有離開,小聲道:“你跟陛下說清楚,别讓陛下誤解。”
崔騰撓撓頭,“就是一個小遊戲,真的,陛下,我們倆的嘴都很嚴,從來沒對外人洩露過一個字。”
“當然,朕相信你們兩人。”韓孺子心裏卻明白得很,所謂的外人不包括崔宏,崔太傅有的是辦法讓兒子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
崔騰如釋重負,對張有才道:“你差點吓死我,我還以爲自己要被燕家連累呢。”
“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,你和燕朋師關系不錯吧?”韓孺子道。
崔騰苦着臉,“我就不該多嘴。還行吧,一塊玩過,那時覺得這小子人還不錯,沒想到他們父子二人表裏不一,不僅私蓄家奴,還設計陷害黃普公。”
禦史台隻查燕家變兵爲奴一案,對黃普公失陷之事隻字未提,但在私下裏傳言甚多。
“你們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?”
“一個也沒有!”
“隻要三個月之内交出來,朕不會問罪,你若是向朕隐瞞,就是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。”
“我是……真的不知道。”崔騰快哭出來了,真心後悔來見皇帝,“家裏的事情都是父親和幾位叔伯在管,根本不讓我過問,私蓄家奴這種事,要說崔家沒有吧,的确不太可能,但是要說具體有多少,我得寫信問問才知道。”
“那你就寫信問問吧,告訴你父親,别亂猜,也别緊張,朕不會專門針對崔家,朕此時正需要你們崔家的支持。”
“那是當然,崔家不支持陛下,還有誰能?”崔騰又松了口氣。
“你們家會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?”
“理解,太理解了,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稅,也不用當兵,大楚就因爲這個才會國庫空虛。”崔騰馬上回道,這些天大家天天議論的都是這件事,他也學會了幾句。
韓孺子笑了笑,“對了,你在信中告訴太傅,朕會派一個人親自向他解釋。”
“不用這麽麻煩。”
“太傅是朕的嶽父,理應受到優待。”
崔騰咧嘴而笑,“派誰去,陛下決定了嗎?”
韓孺子想了一會,“禦史南直勁。”
“明白。”崔騰高興地應了一聲,全然不知南直勁的重要與敏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