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耀是一個,但他對皇帝的影響過于微弱,告了一狀就再也沒有下文,令東海王十分失望。
平恩侯夫人算是半個,但她頂多能傳傳閑話,潛移默化地将慈甯太後對上官太後的好感消磨殆盡,迄今尚未成功。
東海王必須尋找更得力的幫手。
他一直冷眼旁觀皇帝的種種做法,揣測誰将興起、誰将衰落,以備未來之需。
韓孺子對此心知肚明,思考多時,覺得隻有東海王能看出洩密者的破綻。
皇帝身邊的人見駕時無不小心謹慎,隻有離開皇帝的視線,才會顯露出一些真實面目,韓孺子看不到,時時都在觀察的東海王卻能。
“還是要先說一句,我真的隻是猜測,可能一點兒都不準,陛下務必查清之後再做定論。”東海王比從前謹慎多了,輕易不敢在皇帝面前指控他人。
韓孺子點下頭,東海王還是不肯開口,走到桌前,拉起袖口,用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寫了一個名字。
“證據呢?”韓孺子對這個名字并不意外。
東海王又寫了一個名字。
韓孺子微微皺眉,“這兩人怎麽會聯系在一起?”
東海王笑道:“陛下可能不知道,這兩人争寵争得厲害,在陛下面前從不顯露,私下裏卻經常打賭,我偶爾聽到一兩句,他們打賭的内容就是看誰更擅長揣摩陛下的心事。”
“他有這麽聰明?”韓孺子很是疑惑。
東海王退後兩步,“聰明的未必是他。”
韓孺子醒悟,“朕自會調查清楚,你退下吧。不要再插手宮中事務,你盯着朕,也有人盯着你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東海王向門口退去,實在忍不住,又說了一句,“思帝絕不是我母親毒死的,她若有這個心事,就該準備得妥妥當當,絕不會一時驚慌,讓我毫無準備地被景耀帶進皇宮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表示明白東海王的意思,但是未必贊同。
“此事不查清,宮中永無甯日。”東海王還想勸說,皇帝揮下手,東海王隻好退出帳篷。
韓孺子也對思帝之死存有疑惑,但是現在他不能查,那會惹來諸多猜疑,破壞好不容易才恢複的宮中穩定,而且毫無線索,他也沒辦法徹查到底。
這件事隻能等,等朝廷穩定之後再說。
見過東海王之後,韓孺子一切照常,閱讀奏章、召見顧問,忙碌個不停,京城的回複還沒有到來,但是已有一些地方官員送來奏章,極其委婉地表示本地私蓄奴仆的情況并不嚴重,多是一些富商所爲,即将采取手段給予打擊。
官員們在保護權貴世家,也是在保護自己,萬一皇帝雷聲大雨點小,最後下不了狠手,那麽最初表現得過于積極的官員,就要遭到報複。
懲處東海國燕家,震動了天下,卻不足以表明皇帝的決心。
韓孺子因此需要南直勁,這名老吏有時候比聖旨還管用,他能讓大臣們相信,皇帝真是要背水一戰,如此一來,将減少許多争鬥,“背水一戰”反而不必要了。
眼看天色将晚,韓孺子結束這一天的事務,衆顧問告退,幾名太監收拾帳篷。
張有才問道:“陛下在這裏用膳,還是回寝帳與淑妃一塊用膳?”
“就在這裏。”
張有才立刻安排,很快,帳篷裏變得井然有序,飯菜也送上來了,很簡單,一碗米飯,四樣菜肴,從廚房送到這裏,要經過多次檢查,因此稍有些涼。
韓孺子很快吃完,張有才親自過來收拾碗筷,韓孺子道:“讓别人做。”
張有才讓開,示意門口的兩名太監過來,将碗筷帶走。
帳篷裏隻剩下兩人,張有才東張西望,查看有無遺漏之處,韓孺子則盯着張有才。
張有才終于察覺到皇帝的注視,茫然道:“陛下……有何吩咐?”
“你猜不出來?”韓孺子問。
張有才撓撓頭,“猜不出來,陛下提個醒吧,是要某件東西,還是要見某個人?”
“聽說你最近常與人打賭?”
“打賭?我沒有……哦,是說崔騰吧,誰在陛下面前亂嚼舌頭?我們根本不是打賭,沒有賭注,怎麽能叫打賭?”張有才氣憤難平。
韓孺子微笑道:“好吧,不叫打賭,可是也有輸赢吧,說說,你是輸多還是赢多?”
張有才沒忍住,咧嘴一笑,“十次當中,我能赢七次,崔騰赢三次,至少一次要靠耍賴。”
“你們兩個爲人爲什麽要玩……這個遊戲?”
張有才收起笑容,有點緊張地說:“陛下,我沒做錯什麽吧?以後我再也不跟崔騰比輸赢了。”
“沒關系,朕隻是好奇。”韓孺子不想吓到張有才,盡量緩和語氣與神情。
張有才還是察覺到什麽,臉色微變,“其實……其實也沒什麽,崔騰說我……說失寵,還說我隻是一名太監,武不能打仗、文不能治國,一點用處也沒有,我說……我說誰能比我更會服侍陛下?陛下一皺眉我就知道陛下在想什麽……”
張有才聲音漸小,馬上又擡高,“我知道亂說是不對的,可那是崔騰,天天在陛下面前露臉,陛下最信任他,崔騰不會……應該不會亂傳吧?”
“不會,崔騰沒那個膽量,也沒那份聰明。”
張有才終于露出微笑,“但是我亂說也是不對的,今後我隻專心服侍皇帝,不跟别人玩了。”
“無妨,玩一下沒有大礙,從什麽時候開始的?”
“是,陛下,一年多了,算起來可能快要兩年。”張有才答應着,心裏卻決定再也不跟崔騰“打賭”了。
“以後崔騰再說你,你就告訴他,皇帝連唯一的皇子都肯托付給你,這還叫失寵嗎?”
張有才笑逐顔開,“是啊,我怎麽沒想到呢?”
“因爲你和惠妃都是‘苦命人’,你去服侍她的時候,不覺得是在幫朕,而是在幫惠妃,對不對?”
“陛下猜我的心事,比我猜陛下的心事準多了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“‘苦命人’那麽多,我隻派你一個去服侍惠妃,這就是信任。”
“我明白了,陛下,我再也不會多想了。”
“嗯,退下吧,把南直勁叫來,如果沒有要事,今天朕就不再見其他人了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張有才退下,腳步輕松許多。
韓孺子甯願相信張有才隻是無心之失,十步之内,他隻剩下這一名太監,實在不想将他也攆走。
南直勁很快就到了,神情恭謹,但也鎮定自若,顯然不相信皇帝真能找出洩密之人。
韓孺子先沒說洩密之事,指着已被收攏好的奏章說:“附近幾個郡縣的官員上奏,都不肯承認蓄私奴情況嚴重,好像一切問題都是東海國獨有的。”
“這些奏章按理應該先送住京城,再轉給陛下。”南直勁隻關心“規矩”。
“都是副本,原本正在送往京城。”韓孺子并沒有将規矩完全打破。
“陛下有心,那就沒什麽了。”南直勁還是不肯提供建議。
韓孺子沉默了一會,說:“你很久沒和洩密者聯系了吧?”
南直勁不肯回答。
“你說洩密者隻有一位,朕卻覺得不止一位。”
“确實隻有一位,陛下想多了,而且此人隻提供參考,微臣揣摩聖意,主要靠的還是批複,每位皇帝的批複都有自己的特點,摸清之後,能猜出許多事情,除非……唉。”
南直勁沒猜到皇帝會從私蓄家奴這裏着手,被打個措手不及,至今耿耿于懷。
其實這是一次意外,韓孺子巡狩途中才了解有這種事,自然沒辦法在批複中顯露用意,“朕的特點是什麽?”
“不重要了,微臣自知死罪,已無它想。”
“咱們還打着賭呢。”
“臣不與君賭,微臣認輸便是。”
認輸,卻不肯提供幫助,南直勁用另一種方式拒絕認輸。
“别,朕正覺得有趣呢。”韓孺子重重地嗯了一聲,說出一個名字:“崔宏。”
南直勁低着頭,聲音沒有變化,“陛下是在猜,還是在問?”
“不用猜,也不用問,事情明擺着,皇後并未産下太子,崔太傅卻心甘情願交出南軍,必然是因爲另有所恃。”
“崔太傅遇刺之後身體不好,大概是真心想要退養。”
“有這個可能,但是朕有證據。”
南直勁擡頭看了一眼,“哦?”
“崔騰一直在與朕身邊的小太監張有才打賭,看誰更擅長猜測朕的心意。”
“崔二公子向來以胡鬧聞名,此舉并不能說明什麽。”
“破綻就在這裏,崔騰以胡鬧聞名,向來沒長性,與張有才的打賭卻持續多時,他可沒有這種毅力。”
“人不可貌相。”
“當然,所以将崔騰叫過來一問便知。崔騰是個糊塗蟲,與張有才一樣,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,但他肯定得到了父親的鼓動,朕隻要一問,他什麽都會說出來。”
南直勁再度沉默。
“朕隻要叫來崔騰,就不是随便問問了,必須一查到底,崔宏要爲此擔責,依靠崔家獲得任命的官員,一個也不能留。”韓孺子頓了一下,“皇後不會受到影響,但她從此與崔家再無瓜葛。”
南直勁擡頭,“陛下英明神武,何不用于天下,非要與朝臣對抗呢?”
“朝廷即朕,朝中官員的一言一行,最終都會被百姓算在朕的頭上,朕欲治天下,必先治朝廷。南直勁,你想殺身成仁,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,你有兩條路可以走,一條是繼續擔任禦史,繼續揣摩朕的心事,咱們來一番較量,看看到底是你猜得準,還是朕瞞得住,另一條是助朕一臂之力,讓大臣們明白,該是他們讓一步的時候了。”
南直勁盯着皇帝,良久方道:“陛下知道爲何大臣常常虛與委蛇,不願真心幫助陛下嗎?”
“爲何?”
“因爲陛下的想法不長久,這不是陛下的錯,所有皇帝都是這樣,可朝廷的規矩一旦确立,卻是幾十年、上百年的事情,不變、少變的朝廷怎麽可能迎合善變、多變的陛下?”
“朕心不變,農爲根本,興大楚必先興農,私蓄家奴者,朕絕不放過。”
南直勁一躬到地,“好,請陛下先從自己開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