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批新戰船加入水軍,比之前的更大、更高,船上旗幟飄揚,終于吸引了圍觀者的目光。
經過十餘天的相處與磨合,新任将領得到了水軍将士的認可,指揮得比較順暢,雖然沒有展示複雜的戰術,但是已能顯出幾分實力。
岸上搭建了三處高台供皇帝與衆官員選用,能從不同方向觀賞水軍演練,同時也是一種掩飾,不讓外人輕易看到皇帝的确切位置。
演練從清晨持續到中午,非常順利,皇帝看得也非常滿意,連換了幾次位置,與群臣讨論哪艘船個頭更大、威力更強,東海國的一些武将被叫到皇帝身邊,講解船上的裝置,氣氛融洽而熱烈。
午時過後,水軍衆将前來複命,皇帝犒賞全軍,賜食給群臣,當場頒旨,免除東海國五年賦稅,消息由幾隊宿衛騎士傳至碼頭以外,分散在各處的官府公差于是引導圍觀衆百姓山呼萬歲,氣氛更加熱烈。
皇帝畢竟年輕,喜歡熱鬧,官員們也願意配合,東海王名義上是這裏的諸侯,率領當地衆官員,連續三次向皇帝磕頭謝恩,一跪一片,碼頭外面的百姓看不到這邊的情形,卻總能恰逢其時地山呼萬歲。
韓孺子接受跪拜,忍不住想,負責調控百姓的官員今天大概會很累。
皇帝再換高台,這回隻允許少數品級較高的官員跟随,總數不到三十人。
外面的歡呼聲偶爾還能傳來,皇帝卻保持沉默,臉上也沒了笑容,群臣立刻明白,熱鬧該結束了,一個個也都不吱聲,眼觀鼻、鼻觀口、口觀心。
韓孺子的目光掃過衆人,開口道:“朕要向衆卿提一個問題:大楚以何爲本?”
皇帝突然提出這麽嚴肅的問題,衆人都很意外,但是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,千百年來,早就留下标準的答案,隻不過是朝代名稱換一下。
“兵部張侍郎,你來回答。”
“回禀陛下,大楚以民爲本。”張擎吃了一驚,按品級,他可不是這裏最高的,被皇帝第一個點名,有些古怪。
韓孺子嗯了一聲,又道:“東海燕國相,你的意思呢?”
燕康也吃了一驚,邁步出列,躬身回道:“以民爲本,臣與張侍郎的想法一樣。”
“有别的答案嗎?”韓孺子目光再次掃過,群臣紛紛搖頭。
“如此看來,道理人人都懂,可惜未必人人都能做到。”
張擎和燕康還沒有退回隊列,這時互相看了一眼,急忙挪開目光。
“燕國相,朕問你,家中奴仆多少?佃農多少?”
燕康一愣,不明白皇帝問這件事幹嘛,同時也稍感輕松,隻要不是黃普公事發,他沒什麽可怕的,立刻回道:“臣多年不問家事,對此不太了解,估計……奴仆上百,佃農二三百口吧。”
這不算很大的數字,韓孺子沒說什麽,又問道:“東海國駐軍多少?”
這不是家事了,燕康回道:“大概一千五百餘人,東海國都尉在此,軍務可以問他。”
都尉陸大鵬站在武将隊中,身子一顫,皇帝卻沒有叫他的名字。
韓孺子向張擎問道:“一千五百人是實數,張侍郎,東海國按編該有兵多少?”
“回陛下,該有三千。”
韓孺子看向兩位大臣,“相差一半,這些兵去哪了?”
兩人又互視一眼,張擎回道:“連年多戰,北邊、雲夢澤、水軍各調去一些,再加上一些死亡,故此差額較多,不僅東海國如此,各地也都與此類似。兵部今年以來連番下文,督促各地充實兵員,又因爲朝廷需要分撥錢糧推動墾荒,因此征兵一事就緩了下來。”
這番回答無懈可擊,韓孺子的确看到過兵部的這些督促之文,甚至親自在批複中表示,征兵可暫緩。
那時他還不知道背後有這麽多門道。
“這就奇怪了。”韓孺子話說一半,不提究竟“奇怪”在哪,停頓片刻,道:“瞿禦史,你來說吧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瞿子晰排在文官第一位,上前兩步出列,從袖中取出幾張紙,大聲道:“我這裏有幾份文書。大概兩年前,東海國奏稱共收聚流民一萬五千七百三十七人,其中五千餘人編入軍中,在諸國郡縣中名列前茅。這是去年戶部收到的計數,東海國歸籍者九千六百餘人。這是兵部收到的計數,東海國駐軍實數一千五百二十人,兩者總計一萬一千多人,與流民之數相差四千五百多人,不知去向。”
這些奏章分别送往不同部司,時間相差幾個月,根本沒機會被擺在一起,除非刻意調查,絕不會有人想到其中的偏差。
燕康大驚,怎麽也沒想到,皇帝發難居然與黃普公無關,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,隻好看向張擎,尋求暗示。
張擎更驚,立刻想到了金純忠,他已經找過,金純忠不在這裏。
“流民缺衣少食,亡故得可能比較多。”張擎勉強回道。
“四千五百多人,将近總數三成,流離失所的時候沒有亡故,被官府收聚之後,卻紛紛得病死去?”瞿子晰一句話将張擎問住。
張擎獨木難支,改口道:“兵部隻收集各地計數,對實情确實不知,還是……還是燕國相來回答吧。”
燕康惱恨張擎的推卸,卻不敢表露出來,隻得道:“确實是亡故了,東海國去年發生過一次疫情、兩次飓風,海盜也比較多,所以死得多一些。”
“傷亡如此之多,東海國可曾向朝廷上報?”瞿子晰逼問。
“臣、臣一時糊塗,以爲……以爲不算大事,所以……沒有上報,臣願認罪。”燕康實在沒法回答了,隻好先承認有罪。
“以民爲本。”韓孺子在座位上冷冷地說,“瞿禦史,朕命你留在東海國,将這四千五百人找出來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,速查速報,不得耽誤,如有違法之人,朕許你便宜行事,二品以下官員,随你先捕後奏。”
“遵旨,陛下。”瞿子晰領旨。
東海國除了東海王,最高官員國相也隻是正三品,皇帝這一道旨意,等于将東海國整個交給了右巡禦史瞿子晰。
張擎撲通跪下,終于明白過來,大事敗露,皇帝這一劍砍向的不是東海國,而是兵部、是自己。
皇帝拂袖離去,除了一些近臣,高台之上的幾十名官員都不敢跟随,站在那裏個個噤若寒蟬。
瞿子晰再不客氣,當即宣布,國相燕康、兵部侍郎張擎由禦史台扣押,其餘官員各回衙門,随時接受查問,在朝廷另有旨意之前,東海國大事小情,全部交由禦史台處理。
皇帝撥調一百名宿衛士兵給止瞿子晰,方便他抓人。
除了燕康與張擎,瞿子晰抓的第一個人是東海國都尉陸大鵬。
陸大鵬早等着被抓,罪名卻與預料全然不同,交談不到一刻鍾,陸大鵬全線崩潰,交待了一切,原來他也做過不少枉法之事,曾經殺過一名婢女,諸多把柄都在燕康手中,爲了保住家人,隻得同意頂替陷害黃普公之罪。
但這不是瞿子晰想要的證詞。
陸大鵬身爲東海國都尉,對軍中情況比較了解,交待了一切:流民入軍之後,燕家直接要走了兩千人,送到各地莊園耕田,卻撥國庫供養,慢慢地,再将這些人以種種理由消籍,從戶冊中消失,成爲“不存在”的私奴。
這些人根本沒得選擇,莊園大都偏遠,他們無法得知朝廷的種種旨意,隻知道自己吃在燕家、住在燕家,欠下一大筆債,必須留下來還清,他們根本不知道,自己已經不是大楚百姓。
另外一些人則被兵部的人要走,陸大鵬從未過問去向。
陸大鵬甚至不覺得這是多大的罪過,他自己也要走數十名士兵,以爲這是該有的權力。
事實上,流失人口遠高于四千五百人,爲了迎接皇帝,許多士兵都是從莊園臨時叫過來湊數的,皇帝一走,他們又得回各家去當奴隸。
瞿子晰連夜調查,允許一部分官員戴罪立功。
從兵部以至東海國,千方百計防的都是黃普公之事擴大,全沒料到皇帝從别的方向發起一擊,突然之間,黃普公是死是活、是降是戰都不重要了。
韓孺子卻沒有忘記這位大将。
當天晚上,金純忠來到大牢,手持右巡禦史的命令,進入宿衛軍把守的大牢,來見燕康。
燕康剛剛被審問過,慌亂之餘,說了許多不該說出的話,此時失魂落魄,一看到金純忠,吓得渾身發抖。
金純忠看着燕康,心中竟然有幾分同情,可是一想到此人所作所爲,又變得厭惡,“燕康,你可知罪?”
“我、我不服,大家都這麽做,爲什麽偏抓我?陛下想要查清真相,隻怕天下沒有一個人能做官了。”
“這件事已經交給禦史台,我隻問你一句話:想要立功嗎?”
燕康一愣,“這是……這是陛下讓你來問的?”
金純忠不回答。
燕康就當是這麽回事,撲過來,隔着栅欄道:“要立功,我要立功,陛下想讓我揭發誰,我都同意,就算是兵部尚書,我也能拉下來。”
金純忠冷冷地說:“朝廷的事情不用你管,你把黃将軍活着弄回來,就是大功一件。”
韓孺子的“進攻”才剛剛開始,布下一片疑雲之後,他還是要将黃普公救回來。
數十裏外,被海盜扣押的栾凱,也在等這個消息,一群海盜裝成漁民,兩天前就來了,是那封信“邀請”他們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