恢複勤政殿聽政的第一天,場面稍有些尴尬,卓如鶴假裝一切正常,其他大臣卻都悄悄地察言觀色,希望弄清楚皇帝的真實意圖。
韓孺子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,和往常一樣,與幾位大臣商議朝政。
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東海國巡狩,皇帝的要求得到了滿足,剩下的問題就是時間與路線。
冬季将至,卓如鶴建議明年春天出發,經由洛陽東進,最爲穩妥,經過的郡縣也比較多。
韓孺子卻比較急迫,要求十天之後出發,不走洛陽,而是先南下,然後沿江東下,順便巡視新近安定的雲夢澤,入冬前到達東海國。
卓如鶴稍加反對,很快就代表群臣同意了。
作爲回報,韓孺子稱贊了宰相的功勞,表示自己不在京城期間,願将整個朝廷托付給宰相。
剩下的就都是些瑣事了,韓孺子将房大業推薦的數十位将領名單交給兵部,由兵部調集,盡快送到皇帝身邊來,他要親自考察。
卓如鶴又提起右巡禦史的空缺問題,認爲應該早些補缺。
這個問題大家都感興趣,商議了一個多時辰。
韓孺子讓議政大臣們拟一份方案,希望在再次巡狩之前,将這個問題解決。
下午,韓孺子在淩雲閣召見了東海王等人,親自安排巡狩事宜。
這是平淡的一天,君臣和睦、朝廷穩定,韓孺子不到天黑就回到後宮,逗了一會女兒,又去給兩位太後請安。
慈甯太後将皇帝叫到自己的住處,問道:“陛下又與大臣鬧别扭了?”
韓孺子笑道:“一點小誤會而已,已經沒問題了。”
慈甯太後知道皇帝不肯對自己對說實話,輕歎一聲,“其實我并不意外,咱們母子二人與朝廷總是隔着一層,陛下從小沒受過宗室與朝廷的好處,自然對大臣沒有什麽好印象。”
“太後多慮了,先帝當了多年太子,登基之初不也與群臣有過矛盾?朕在摸索,大臣也在摸索,雙方都摸清狀況之後,慢慢就好了。”
對韓孺子來說,“先帝”總是父親桓帝,而不是兄長思帝。
“陛下心裏有數就好,可别耽誤太久。”
“太後放心,目前進展順利。”韓孺子自信地說。
慈甯太後微微搖頭,改換話題,“那個王平洋,陛下覺得怎麽樣?王家也就他讀過幾天書,懂規矩、有點眼力,能爲陛下效犬馬之勞。”
“不錯,這一路上他做了不少事情,頗合朕意。”韓孺子沒有完全說實話,王平洋的确很會做事,正因爲如此,反而令皇帝不喜,猜測他受到了慈甯太後的指點。
“那就好,王家總算有人能爲陛下效力,不至于擔着外戚的名号,卻每每置身事外。”
母子二人聊了一會,慈甯太後道:“陛下又要出京,走之前去探望一下慈順宮吧,那邊的狀況不太好。”
韓孺子和母親就是從慈順宮過來的,上官太後沒有露面,自從去年冬天以來,她的身體就日漸衰弱,似乎已近末年。
上官太後還不算太老,但是已經失去了多半活力,隻在遭受到威脅時,才會奮力反擊。
“是,明天朕就去。”
韓孺子實現了諾言,次日下午特意前往慈順宮,事前打過招呼,上官太後正裝見駕,感謝皇帝的關心。
兩人并無母子親情,甚至彼此憎惡,但有一點相同,都曾面對大臣的阻力,以至于步履艱難。
“陛下此番與大臣交手,感覺如何?”上官太後主動提起此事,屋子裏還有兩名侍女,都是她的親信之人,另一位是太監張有才,是皇帝的身邊人,不至于洩密。
韓孺子本無意談論朝政,可是環顧身邊,楊奉去世、趙若素背叛、東海王等人各有私利,皇帝已經沒有可說話之人,反而是完全退居深宮的上官太後,與皇帝有一些共同語言。
“算不上交手,隻能說是試探吧,一切都在預料之中。”韓孺子一開始還不能對上官太後開誠布公。
上官太後臉上的确有着明顯的病容,對朝政卻重新産生了興趣,微笑道:“陛下是在靜觀其變吧,想看看哪些大臣會站出來反對宰相和中書省?”
韓孺子勉強點頭,“朝廷有問題,但還沒到病入膏肓的地步,朕希望暫時維持現狀,不想再生變故。”
“陛下做得對,但是要小心,大臣們會利用這一點。”上官太後指點道。
韓孺子有些好奇,問道:“太後……執政之時,是如何與大臣打交道的?他們似乎都很害怕太後。”
“嘿,所謂害怕隻是假象,陛下回想一下,除了公開的叛逆者,我可曾更換過朝中重臣?”
韓孺子搖搖頭,老宰相殷無害從武帝末期任職,經曆四代皇帝病死在相位上,他不動,百官的變動自然也是極少。
上官太後繼續道:“我曾經嘗試在廣華閣另起爐竈,結果卻是一場慘敗。刑吏也是官員,也是大臣,從我這裏得到權力之後,卻覺得不穩,總想再找靠山。陛下應當明白,在官吏眼中,朝廷總是比皇帝更穩定,所以更大的靠山還是朝廷。那些刑吏暗中投靠大臣,表面上爲我做事,卻借機排除異己。在我聽政期間,重臣未變,底下的變動卻很多,我原以爲那是我一手造成的,最後才明白,我才是工具。”
上官太後神情黯然,她肯放棄權力,原因有許多,其中一條就是覺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朝廷。
“經過武帝的強壓,大家都以爲朝廷變得軟弱,可是換一種想法,能在武帝時期堅持下來的大臣,哪一位不是老狐狸?軟弱是他們的誘餌,誘使陛下放松警惕,他們就能爲所欲爲。”
“或許,是太後做錯了,執政者不該警惕大臣,就讓他們按自己的規矩行事吧。”
上官太後盯着皇帝,驚訝地發現皇帝似乎在說真心話,她搖搖頭,“如果全按大臣的規矩行事,陛下還活着的時候就應該住進太廟,每年出來幾次,接受群臣的朝拜,其它時間裏不聞不問。”
韓孺子微微一笑,最初将他當成雕像的人,恰恰就是上官太後。
“武帝是皇帝的楷模。”上官太後思考得越久,越佩服武帝,自覺相差甚遠,“武帝一生都與大臣争鬥,無休無止,他總是勝利者,唯一敗給了死亡,等他駕崩之後,朝廷恢複原樣,武帝的成果卻沒人繼承。”
上官太後承認自己毒殺了桓帝,她一點也不後悔,在她眼裏,那實在不是一位好皇帝、好丈夫。
韓孺子不想追究此事,并不意味着就能坦然接受,對上官太後,他永遠都會保持警惕,比對朝中大臣更甚。
“無休無止?”
“對,無休無止,武帝越到晚年,與大臣鬥得越激烈,殷無害那班大臣能堅持下來,一是确有幾分真本事,二是僥幸,武帝再多活兩三年,誰也留不到現在。”
韓孺子突然明白上官太後想說什麽了,“太後是說大臣應當定期更換嗎?”
上官太後點點頭。
“太後本有機會,爲何未做?”
“未掌兵權。”上官太後執政數年,南軍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,卻一直無法除掉,“我終究是名婦人,難以取得将士效忠,上官家的人……不提也罷。陛下不同,陛下雖在軍中受過苦,卻也得到了将士的歡心。陛下自己或許還沒有注意到,陛下已有武帝之資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“多謝太後高看,太後好好靜養,不宜勞神動念。”
上官太後也笑了笑,“我隻是不甘心看到大臣們得意。”
韓孺子告退,時間還早,他去内書房坐了一會。
張有才在一邊服侍,見陛下沒有看書,忍不住道:“慈順宮可有點古怪。”
“嗯?你又看出什麽了?”
“她說的那些話,雖然我聽不大懂,但是都不該由她說出來。”張有才比皇帝還要警惕。
一個沉默已久的人,突然滔滔不絕起來,當然有原因,韓孺子卻不想對外人提起,是母親提醒他去探望上官太後的,原因當然就在此處。
“不懂最好。”韓孺子道。
“陛下……真打算更換大臣?”
韓孺子打量張有才,“你還說自己沒聽懂?”
張有才嘿嘿笑了兩聲,不敢再問。
三天之後,勤政殿大臣推薦數人擔任右巡禦史,供皇帝挑選,韓孺子指定了瞿子晰。
又過兩天,一項不起眼的任命也被通過:當了幾十年中書舍人的南直勁,終于離開中書省,前往禦史台,成爲一名六品禦史,正好是瞿子晰的直接下屬。
南直勁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與兵部合作,前往東海國共同調查樓船将軍黃普公失蹤一事。
滿十天之後,皇帝再次出京巡狩,仍然隻帶三千人,沿江東下,目的地也是東海國,房大業推薦的數十名将領,都在路上與皇帝彙合。
南直勁覺得這是一次機會,隻對一件事感到困惑:皇帝爲什麽偏偏指定自己調查此案?
韓孺子也覺得這是一次機會,也對一件事最感困惑:除了趙若素,還有誰在洩露自己的想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