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大業給皇帝寫了一封私信,其中并無個人請求,而是詳細闡述了自己的塞外策略,以爲長城如同士兵的盔甲,能擋住緻命進攻,卻不足以取勝,若想長治久安,有自保的盔甲也得有進攻的刀槍,必須對塞外保持攻勢。
道理人人都懂,可大楚實力衰微,已經很難保持塞外的大面積領土,房大業也明白這一點,隻是希望皇帝保持進取之心,不要一味退縮。
兵力不足的時候,更要依靠良将,房大業從軍多年,認識的人頗多,向皇帝一口氣推薦了五十多名将領,雖然年紀都有點大,但是各有長處,足以彌補一部分缺憾。
看過書信,韓孺子感慨不已,這才是他最需要的大臣與将軍,想得長遠,也願貢獻真正的良策,而在數十裏之外的京城,大臣們隻想保住朝廷——這個朝廷積累了上百年的慣例與規矩,穩是穩了,銳氣卻已所剩無幾。
韓孺子遲遲不肯入城,數日之後,西域的消息也傳來了,鄧粹竟然主動進攻神鬼大單于,韓孺子聞訊也是大吃一驚,想阻止已經來不及,隻能傳旨,要求鄧粹将軍隊駐紮在指定地點,未得朝廷命令,不得再輕舉妄動。
鄧芸對兄長的行爲大爲贊賞,“對啊,大楚爲什麽隻能守不能進攻呢?神鬼大單于口氣挺大,沒準隻是一個無知狂徒。”
“戰争不是你想打就打、想停就停,鄧粹敗了,敵軍趁虛而入,大楚需要派兵抵擋,鄧粹勝了,想保住極西方的領土,更要派兵,可大楚還沒有準備好,在西域駐軍極少。西域諸國眼下受大楚羁縻,一旦瞧出大楚的虛弱,很可能倒向敵人,無論怎樣都是得不償失。”韓孺子真希望将鄧粹揪過來,當面說這些話。
“現在準備來不及嗎?”
“即使大楚還在強盛時期,要向西域派兵也需一年時間準備。”韓孺子将寫好的聖旨拿起來又看了一遍,扔到一邊,提筆重新寫了一份。
在新的聖旨裏,皇帝沒再要求鄧粹即刻回防,而是給予鼓勵,要求他得勝之後回京受賞。
鄧芸在一邊觀看,笑道:“陛下改主意了,也覺得我哥哥做得對。”
韓孺子這道聖旨是給西域諸國看的,鄧粹已經率軍出征,而且率領的是諸國聯軍,衆王肯定以爲鄧粹得到了大楚皇帝與朝廷的支持,這種時候絕不能顯露出君臣不和。
“鄧粹這個家夥……”韓孺子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。
百官過于保守,鄧粹過于激進,卻都同樣不服管束。
聖旨送出去了,鄧粹在西域兩年多,也該回來了,韓孺子決定親自監督這位常常出人意料的将軍。
将軍擅自出征乃是大事,皇帝不與群臣商量就直接發布聖旨,城裏的大臣再不能無動于衷,派出一位代表來與皇帝“談判”。
瞿子晰擔任戶部尚書已有一段時間,頗有政績,又是皇帝比較信任的大臣,因此受同僚之托,來與皇帝推心置腹。
在大臣們看來,皇帝又在耍小孩子脾氣,需要哄一哄。
瞿子晰進帳的時候,皇帝正在看一封急信。
瞿子晰曾是皇帝的老師,可以不拘禮節,但他仍然極其正式地行禮,皇帝也以禮相待,放下急信,稍一欠身,“瞿大人來了,賜座。”
立刻有太監搬來凳子,瞿子晰謝恩之後坐下,沉吟片刻,說:“陛下打算什麽時候回宮拜見太後?”
“等下次巡狩計劃确定的時候。”韓孺子也不隐諱。
瞿子晰盯着皇帝看了一會,名義上兩人是師生關系,但他沒講過幾次課,對這位學生的想法從來沒有揣摩透徹。
“京城乃至重之地,從來隻聞守京治天下,不聞路上治天下。”
“上古帝王一生都在巡狩四方,舜帝不就是死在巡狩路上嗎?瞿大人飽讀經書,不會不知道吧?”
“上古地狹,百官不全,帝王可以巡狩天下,大楚之地數倍于古時,百官齊備,陛下何必舍近求遠、舍本逐末,非要巡狩呢?陛下對京城有何不滿,說出來就是,朝中大臣皆願服從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瞿大人也不是讀書時的樣子了。”
瞿子晰變化不大,六部尚書當中,數他最爲年輕,摸了一下自己的臉,起身道:“陛下是對中書省不滿嗎?”
“朕有什麽不滿的?”韓孺子示意瞿子晰坐下。
“陛下懷疑中書省探聽陛下機密,向大臣洩露,與大臣勾結,共同欺瞞陛下,對吧?”
“瞿大人繼續說。”
“唉,沒什麽可說的,中書省太愚蠢。中書令、中書監已經請辭,中書舍人南直勁待罪營外,随陛下處置。”
趙若素已經被送回城内的倦侯府,不管他說與沒說、說了什麽,中書省都會明白事情已經敗露,反應倒快,直接來了一招壯士斷腕。
韓孺子搖搖頭,“中書省并不愚蠢,反而很聰明,揣摩聖意一直以來就是他們的職責,做得很好,既然無過,爲何請辭、請罪?”
瞿子晰更加猜不透皇帝的心事,再度起身,“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大臣,臣也無話可說,隻請陛下以天下爲念,莫與群臣計較,臣告退,明日宰相會出城來見陛下。”
瞿子晰向門口走去,韓孺子叫住他,“瞿先生,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麽樣子?”
瞿子晰一愣,他好久沒從皇帝這裏聽到“瞿先生”的稱呼了,回道:“心懷天下,僅此而已。”
大概是覺得事态緊急,卓如鶴當天晚上就來求見皇帝。
他沒有瞿子晰那麽坦蕩,一進帳就向皇帝跪下,口稱“罪臣”。
韓孺子照樣命人賜凳,笑道:“卓相何以慌張至此?朕并無問罪之意。”
卓如鶴不能不慌,“臣爲官不謹,與中書省勾結,擅猜陛下心意,實乃罪大惡極。”
韓孺子收起笑容,問道:“卓相自問政績如何?”
瞿子晰隻是有點摸不透皇帝,卓如鶴則根本摸不着邊,愕然看向皇帝,想起不起、想跪不跪,在凳子上如坐針氈,想了好一會才說:“臣不敢自誇,說到治官,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,爲了換取支持,任命了一些平庸之官。說到理民,荒地日少,盜匪日稀,但是天下依然疲弊,國庫依然空虛,臣有功有過。”
“朕任用卓相之時,就有人對朕說你擅理民,不擅治官,難決大事,可朕仍然重用你,爲何?民爲天下之根本,理民乃重中之重。卓相何不專心理民?大事決于朕,治官——也交給朕吧,從今以後,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免由朕定奪,不過你放心,隻要是正常任免,朕不會駁回。”
卓如鶴跪下,連連磕頭,還是拿不準皇帝的用意。
韓孺子也沒法解釋得更清楚了,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,“東海的消息,黃普公率軍剿匪,逾期未歸,怕有意外。”
卓如鶴起身,仍是失魂落魄,“是,兵部已派人去查問詳情,目前了解到的情況是黃将軍很可能落入了海盜的埋伏。”
“東海遙遠,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,朕親自去看個究竟吧,請卓相安排一下,越早越好。”
卓如鶴目瞪口呆,“可是陛下……”
“有勞卓相看守京城。”
卓如鶴半天沒反應過來,本來大臣們都反對皇帝遠離京城,現在這卻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了,“是,陛下,臣……臣盡快安排。”
卓如鶴告退,事情明明敗露了,皇帝收回了幾項極其重要的權力,卻仍然相信自己,甚至讓宰相留守京城,卓如鶴怎麽都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含義。
韓孺子最初的計劃是去塞外,看到東海國的奏章之後,他決定前去一探究竟,總覺得黃普公不是那種輕易落入陷阱的将軍,事情隻怕有詐。
次日上午,崔騰來見皇帝,他不在乎君臣之間有無矛盾,越熱鬧越好,一進來就笑道:“陛下可把城裏的大臣吓壞了,誰讓他們以爲陛下好欺負的?呵呵,中書省的一個小官兒還在營外跪着呢,要不要讓我去揍他一頓?”
“南直勁?正好,宣他進來。”
“咦,陛下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打動了吧?至少也得跪三天三夜才行。”
韓孺子敲敲桌子,崔騰隻得退下,嘴裏嘀咕道:“早知如此,就不提起他了……”
南直勁年紀大,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,身子骨就要吃不消,再不得到皇帝的召見,非死在外面不可。
對他,皇帝沒有微笑。
中書舍人的官職實在太小,韓孺子不願與他一般計較,但也不想随便原諒他。
南直勁匍匐在地,不停地自責、請罪。
等他說得差不多了,韓孺子問道:“你也是幾朝老臣了,對前面的皇帝也是這麽做的?”
南直勁面紅耳赤,“武帝、桓帝、思帝,都沒陛下……這麽難猜,微臣不求寬赦,隻希望對陛下說一句話:微臣所作所作,皆是爲了朝廷穩定,絕無惡意。”
“當然,大家都無惡意,隻是一點‘私意’。南直勁,你這麽想維護朝廷穩定,别做中書舍人了,去兵部吧,給朕查一件事情,弄清楚樓船将軍黃普公是生是死、又是怎麽落入陷阱的。”
南直勁比卓如鶴還要驚訝,最讓他驚訝的是,他還真對黃普公之事有所了解,此事若是查個水落石出,朝廷可不會“穩定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