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普公莫名其妙,不等他詢問,燕家衆仆已經擡着空轎離開,他們都認識黃普公,而且很熟,從前常在一起喝酒聊天,現在卻都像陌生人一樣,臉色冷冰冰的,像是來還賭債,心不甘、情不願,卻又不敢再賭。
邀月也莫名其妙,她在家中老實待着,自忖一言一行沒有出格、出錯的地方,主人回來之後,卻是一臉陰沉,打量她幾眼,咬牙吐出幾個字:“如你所願。”
邀月連東西都沒收拾,就被塞進轎子,又換了一位主人。
她對賣來賣去早就習慣了,倒不是特别在意,隻是看到黃普公之後有些尴尬,當初她贈送幾兩銀子的時候,可從來沒想到會有這一天。
黃普公剛從雲夢澤回來時,曾去拜訪過舊主,一是感謝燕家一直以來的保護與幫助,二是希望爲邀月贖身,結果遭到斷然拒絕,所以他不明白燕朋師爲何突然改變主意。
兩人站在庭院裏,邀月尴尬,黃普公更尴尬。
黃普公住在朝廷賜與的宅第裏,他當了十年仆人,還不習慣被人侍候,而且很快就要出征,所以宅第雖大,家裏的奴仆卻極少,隻有十人,還都是朝廷連同宅第一并賜與的。
“邀月姑娘……”黃普公想請她進屋休息,轉念覺得不妥,拿起手中的賣身契,撕成碎片,“你不用再當丫環了,你還有家人嗎?”
邀月搖搖頭,但凡有家人依仗,她這些年來也不至于漂泊不定。
黃普公是員大将,不管面對多少敵人,都敢打、會打,計謀百出,從無失算,面對一名柔弱女子,卻有點不知所措,但他是豪傑,辦事利落爽快,想了一想,說:“你就住在這裏吧,當成自己的家,東西随你用,仆人随你使喚,等我回來,再給你找地方。”
“是,我等将軍回來。”邀月細聲道。
黃普公覺得邀月可能有誤解,但是對方沒有挑明,他也不好多說什麽,叫來所有仆人,讓他們好好服侍邀月姑娘,随後收拾衣物、盔甲,提前搬到軍營裏居住。
次日一早,皇帝親自出城相送,祭過蚩尤旗之後,黃普公率軍一千出發,在東海國已有一支數千人的水軍,黃普公得到的兵力不多,戰船更是隻有二十餘艘,但他的任務比較簡單,不求大勝,不求殲敵,隻需保持對海盜的攻勢即可。
黃普公也沒做任何明确的承諾,他在平東海策中寫了許多海戰之術,但是特意強調,海戰比陸戰變數更多,極難事先預科,隻能臨陣随機應變。
君臣二人沒機會單獨交談,黃普公不會多嘴多舌,韓孺子對燕朋師贈人之事一無所知,他甚至沒聽說過“邀月”這個名字。
前些天他派崔騰去幼軍營送信,隻說順便觀察一下黃普公與舊主的關系,可沒說過要讓崔騰多管閑事。
崔騰從幼軍營回來之後,極爲肯定地表示:“沒問題,燕朋師人很聰明,也懂得規矩,沒有半句怨言,黃将軍更沒問題。”
韓孺子相信了,畢竟這隻是臣子之間的一點小事,身爲皇帝他沒法直接參與,也沒必要過分幹涉,楊奉之前說過,處理人際關系本身就是能力之一,皇帝以後如果想重用黃普公,就得讓他自己過這一關。
韓孺子最近心情比較好,雲夢澤戰事提前結束,任命宰相比他預料得順利,東海之戰進行有條不紊,北方的匈奴一直沒有大動作,兩位懷孕的嫔妃身體健康……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。
如今他隻剩幾件小事需要處理。
一個是楊奉,他滞留雲夢澤已有兩個多月,仍未找到“淳于枭”的下落,依照聖軍師的供詞,楊奉顯然相信寫書者還活着,但是在他給皇帝的信裏,卻寫得語焉不詳,隻說離目标越來越近,太祖寶劍與英王都能找回來,爲防洩密,不宜細說雲雲。
韓孺子有一種感覺,楊奉似乎不想回京,韓孺子于是将晁鲸派往雲夢澤,希望弄清原因。
另一個是自己的母親。
慈甯太後最近倒沒怎麽幹涉朝政,但是随着兩名嫔妃的肚子越來越大,她對皇帝的後宮越來越關心,每次見面都要催促皇帝多多寵幸妃子,“萬一兩個都是女兒呢?陛下還得努力啊,這不是陛下一個人的私事,而是關系到天下安甯的大事。”
這讓韓孺子每次都覺得尴尬,但是能夠接受,所以不打算挑明。
主動挑明的人是慈甯太後。
黃普公出征的當天傍晚,韓孺子照例去給兩位太後請安,慈甯太後将兒子叫到自己的寝宮裏。
“陛下最近不怎麽忙了吧?”
“還好,的确比前一陣子輕松許多。”韓孺子恭敬回道。
“陛下眼光不錯,卓如鶴是位合格的宰相。”
“是先帝的眼光好,朕不過坐享其成。”韓孺子觀察了幾天,的确對卓如鶴很滿意,終于可以放手讓宰相主持朝政,自己則專心思考一些更久遠的事情,比如匈奴人,比如極西方那股突然興起的勢力。
自從來過一隊使者之後,西方再無消息傳來,大楚使者韓息送回來幾份公文,現在還沒出西域的地界。
慈甯太後微微一笑,兒子比從前更會說話了,這讓她很高興,“真有那種敗家子,送到手中的好處都能拱手讓人,陛下能‘坐享其成’,也算本事。”
“太後過獎。”
母子二人過于客氣,慈甯太後話鋒一轉,“不客氣”地說:“陛下最近三天都在秋信宮過夜吧?”
母親又要老調重談,韓孺子無法,回道:“是。”
慈甯太後歎息一聲,這回卻沒有直接要求皇帝“努力”,“陛下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?”
“記得一些,不知太後指哪件?”
“那時候咱們母子與外面的接觸少,我向陛下講解各種親戚稱呼,陛下非常愛聽,自己捏了許多小泥人,把他們當成哥哥、姐姐、叔叔、舅舅,與他們一塊玩耍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是嗎?這些事情朕可不記得了。”
“有一個小泥人,陛下最喜歡,天天拿在手裏,叫他‘老舅爺’,說他有一天會帶你出去玩兒。我一直納悶,我從來沒教過你這個稱呼,你從哪學來的?”提起往事,慈甯太後滿臉笑容。
韓孺子呆呆地想了一會,腦子裏出現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,“我有點印象了?那些泥人呢?”
“有一回下雨,你忘了拿回屋子裏,泥人都被澆成了泥漿,你哭了幾天,然後就把它們給忘了。”
“我記得自己對着滿手泥巴哭泣,卻忘了是爲什麽。”韓孺子的回憶多了一些,笑道:“那時候的生活真是孤寂。”
“是啊,所以陛下有了孩子之後,絕不能讓他再過那種生活。”
韓孺子沉默了一會,“母親不必多說,朕明白,朕……會努力。”
兒子答應得很勉強,慈甯太後知道這隻是敷衍,今天她卻要一個明确的承諾,“今天我不說後宮的事,陛下說三年之後再選秀,可以,陛下喜愛皇後,不願與其她嫔妃過多同房,也可以,這種事情急不得,陛下也是大人了,知道輕重,用不着我來多說。”
韓孺子有些意外,“謝謝太後的理解。”
“但是陛下的親戚不隻姓韓,陛下還記得嗎?”
母親極少提起舅氏一家,韓孺子不由得一愣,“太後有話明說就好,外公家裏缺什麽東西嗎?”
“别的都不缺,隻缺一個官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太後自己說過,舅氏一家皆是鄉農,做不得官,讓孩子多讀書,等十年以後光耀門楣。”
慈甯太後點頭,“我的确說過這樣的話,可我改主意了,因爲我發現,朝廷的官也不都是那麽難做,别人家做得,王家也做得。陛下不用給王家掌權的大官,虛銜總可以吧?”
韓孺子不在乎幾個虛銜,他對母親的一句話感到不解,“太後怎麽發現朝廷之官不難做的?”
慈甯太後沉默了一會,“事情明擺着,宰相最近調整了不少官員,朝廷幾大世家皆得好處,唯有王家還是土财主,不見得陛下的舅舅們是鄉農,世家子弟就都出類拔萃吧?”
韓孺子笑道:“宰相對官員的調整事前得到了朕的許可,是朕一時疏忽,忘了舅舅一家,太後請安心,三日之内,必有喜訊。”
慈甯太後歎了口氣,“我原先還以爲自己對家人不會太在意,可是見面之後,還是覺得家人最親,也最可信,真到了危急時刻,唯有自家人能夠依靠,希望陛下能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,不要以爲我是在單純地求官。”
“太後是朕的母親,太後的要求就是朕的要求,沒有‘求官’之說。”
韓孺子告退,對兩件事感到疑惑:
一是卓如鶴調整官員時傾向于世家,自己爲什麽早沒注意到?他在母親面前說謊了,卓如鶴的确說過要任命一批官員,韓孺子還以爲是要提拔同爲桓帝近臣的一批人,聽母親提醒,才注意到似乎并不全然如此。
二是母親爲何突然說起“危急時刻家人可信”的話,舅舅一家都很老實,手中無權無勢,有什麽可依靠的?
韓孺子不隻是慈甯太後的兒子,更是皇帝,他要查明真相,而不是直接詢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