牢裏消息不通,雲夢澤被攻破多日以後,他才從金純忠這裏聽說消息。
金純忠沒有提審,而是親自來牢裏,這樣一來,交談内容就不會記錄在案。
“栾半雄已被押至京城,很快你就能見到他,大概是在刑場上。”金純忠開門見山。
聖軍師發了一會愣,擡頭說道:“我想見皇帝。”
上次在楊奉面前他就提過這樣的要求,金純忠搖搖頭,“你沒有這個資格。”
“栾半雄呢?他有資格?”
金純忠沒有回答,“我想跟你談談淳于枭。”
“栾半雄什麽都招了?”
金純忠點點頭,他是來審問的,不願透露其它情況。
聖軍師思忖半晌,長歎一聲,“爲了一本書,死了多少人啊,望氣之術難道真是騙人的嗎?”
金純忠沒吱聲,預感到聖軍師終于要說實話了。
聖軍師傷痕累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舔舔嘴唇,“好久沒沾酒了,下回帶點,望氣者全憑這張嘴讨生活,你兩手空空而來,我沒法開口。”
“你是朝廷欽犯,我不能想來就來。”
“那是你的問題。”聖軍師一說起酒,口内生津,“既然帶酒,就再拿些肉來,燒雞和醬肘子最佳。”
“你起碼先說得點什麽。”
聖軍師躺在席子上,“不急,反正已經拖了這麽久。”
聖軍師骨頭硬,拷打對他無用,金純忠隻好道:“我會盡快再來。”
“下次大方一點!”
一次正規的審問,官府至少要有三人在場,一人主審、一人行刑、一人記錄,很多時候相關的衙門還會派人來旁聽,人數不等,隻有這樣,才能保證供狀真實可信。
金純忠單獨來見犯人,其實非常不合規矩,全仗着皇帝親信和玄衣使者的身份,才能讓守獄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往裏帶酒肉就有點過分了。
金純忠不想因爲這點小事就拿皇帝壓人,自己出錢,買來豐富的酒肴,在獄中宴請獄官、獄卒,以示感謝,然後中途離開,拎着一壺酒,托着一盤燴肉,去見聖軍師。
守獄者們樂得送個順水人情。
聖軍師遠遠地就大叫道:“聞到了,聞到了,快拿來!”
聖軍師盤膝坐好,整理一下手腳上的鐐铐,也不用杯子,拿起酒壺先灌一口,抓起半隻燒雞,狠狠地咬下去。
風卷殘雲一般,聖軍師吃掉了酒肉,打個飽嗝,“還是不夠大方,你就這麽給皇帝做事?”
“皇帝的錢也是能省則省。”
聖軍師大笑,“你小子挺有意思,每次審問的時候,不像其他的官兒那麽狠。”
玄衣使者并非朝廷官職,隻是一個臨時稱号,大多數時候金純忠隻當旁聽者,當然用不着表現得太狠辣。
“喝也喝了,吃也吃了,你該說點什麽了。”
聖軍師收起笑容,“當然,我不會騙你的酒肉。讓我想想,應該從何說起……淳于枭是一本書。”
“嗯,栾半雄已經說過了。”
“他說過書的來曆嗎?”
“他從你手裏得到此書,别的沒說。”
“他也不知道,了解此書來曆的人寥寥無幾,我算是其中一個。”
書本無名,作者在書中自稱叫“淳于枭”,傳書的過程中,望者者稱其爲《淳于子》、《淳于枭》。
此書最初在齊魯一帶流傳,看到的人極少,也未受重視,被視爲奇談怪論,直至一名望氣者得到此書,深讀之後頗受啓發,學以緻用,憑此出入諸侯之家。
這名望氣者改名叫淳于枭,收了許多弟子,以傳授望氣之術爲名,擇選優秀者授以書中内容,但是對書本身秘而不宣,隻向極少數得意弟子出示。
“淳于枭”死後,他的弟子遍地開花,往往也自稱此名,有意制造混亂,這正是書中所授的手段之一。
林坤山等人屬于第三代、第四代弟子,隻知其術,不知其書,真心相信淳于枭确有其人,聖軍師則是嫡傳弟子,一直珍藏此書,直到去見栾半雄的時候,爲了取信于他,才交出書來,收栾半雄爲徒。
“書中究竟寫了什麽?”金純忠問。
“朝廷抓到了栾半雄,沒拿到書嗎?”
書在楊奉手裏,他還沒有回來,金純忠仍不回答,“你甯願将書送給一名強盜,也不獻給朝廷?”
“哈哈,你還不明白嗎?我的金大人,那是一本專講造反的書,怎麽可能交給官府?”
金純忠一愣,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書,“就因爲一本書,你們就要造反?”
聖軍師沉默了一會,反問道:“如果你拿到一柄号稱削鐵如泥的寶刀,要不要找塊鐵試一下?”
“造反和寶刀是兩回事。”
“兩回事嗎?當今皇帝掌權以來,尤其貪戀大權,幾乎要将所有事情都抓在自己手裏,爲什麽?皇權就是寶刀,他觊觎已久,終于到手之後,自然要試刀,要到處劈砍,效果越好,越要找硬鐵再試。我們造反的理由,與此相似。”
聖軍師越說越無禮,金純忠哼了一聲,“不準你拿陛下做比較。”
“哈哈,好一個忠臣。算了,我懶得說服你。這回的酒肉一般,下回帶好的。”
“下回?”
“我累了,吃飽喝足之後得睡一覺,下回我跟你說說寫書者的事。”
聖軍師倒下就睡。
金純忠無法,收拾空壺、空盤離開。
兵部、刑部審問栾半雄時,金純忠需要在場,因此隔了一天才能再去見聖軍師。
自從見過皇帝之後,栾半雄就再也沒開過口,對所有指控不承認也不否認,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樣。雲夢澤公開造反,也用不着太多口供,刑部隻是走走過場,逼得不嚴。
聖軍師卻打開了話匣子,一見到金純忠就說:“你怎麽才來?我準備了一肚子話,隻能對着牆壁說。”
聖軍師一邊吃喝,一邊講述。
“此書是誰寫的?什麽時候寫成的?淳于枭是真名還是假名?誰也不知道,我們幾位知情的望氣者動用諸多力量查找真相,最後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結論。”
一種結論認爲,《淳于子》這本書寫于大楚定鼎之初,因爲裏面提到了大量的前朝弊端與楚、齊、趙三方争霸的内容,後者更是論述“造反”的主要依據:韓符是亡命之徒、莊垂是一方大豪、陳倫是世家後代,三種人如何在衆多造反者當中脫穎而出,在書中占據很大的篇幅。
另一種結論認爲,此書成于近代,作者沒準還活着,他有意不提當代之事,正是爲了掩人耳目,書中有一篇《強弱》,專門論述看上去最爲強大的皇帝如何漏洞百出,沒提具體人物,看上去卻很像是在說武帝。
兩種結論誰也說不服對方,聖軍師是後一派,武帝駕崩之後,大楚急劇衰落,在他看來,正是《強弱》篇所預言到的情況。
“‘強者求剛,剛則易折’,遇到平庸的皇帝,大楚會慢慢強大,然後慢慢衰落,遇到武帝這樣的皇帝,興盛得快,敗亡得也快。武帝一朝的臣子,個個明哲保身,都不愛管事,事實證明的确如此。”
金純忠冷笑一聲,“可你們還是失敗了,一敗塗地。”
“一敗塗地,望氣者已經所剩無幾,否則的話,就算死,我也不會向你說這些。”聖軍師長歎一聲,又躺下了,還剩小半壺酒沒喝。
金純忠收拾好東西,“栾半雄聲稱‘書能殺人’,他在書中給楊公設下了陷阱。”
“改天再說吧,我現在沒心情。”
金純忠沒有強求,與皇帝一樣,他也不太相信楊奉會上當。
接下來幾天,金純忠很忙,幾乎天天留在刑部,旁聽一項項判決。
刺駕與造反都是不可赦的重罪,上百人因此被叛死刑,首犯栾半雄十日後處斬,聖軍師等要犯也定在同一天陪斬,剩下的人則按正常程序秋後處決。
雲夢澤群盜即将煙消雲散,朝廷的關注重點已轉爲如何治理那片沼澤,以免其再度成爲盜匪的藏身之地。
皇帝從狩獵場回宮的第二天,金純忠才騰出空來,又帶着酒肉去見聖軍師。
聖軍師情緒不錯,鼓掌歡迎,鎖鏈嘩啦啦直響,開懷大吃大喝,甚至邀請金純忠加入。
金純忠婉拒,“我吃過了。”
“嗯,反正你好吃好喝的日子多得是。”聖軍師這回細嚼慢咽,吃過之後,将杯盤推開,“有書就有寫書之人,直到現在,我也相信寫書者還活着。栾半雄大概就是要用這一招誘騙楊奉去找寫書者。”
聖軍師伸了個懶腰,今天不打算長篇大論,“楊奉不會上當的,沒準他對這本書的了解比我還多。”
“什麽意思?”金純忠察覺到聖軍師話中有話。
“按照《淳于子》這本書記載的手段,我們遊說諸侯、大臣與強盜,幾乎步步成功,唯獨到了造反這一步,失敗了。你可以說我們時運不濟,也可以說當今皇帝出人意料,如果不是他當皇帝,我們很可能就成功了。”
聖軍師緊緊抓住鎖鏈,臉上的神情仍不甘心,“望氣者時運不濟,和當今皇帝掌權,都與同一個人有關。”
“楊公?”金純忠既吃驚又覺得可笑,“你想說楊公就是《淳于子》的作者?”
“要不然很難解釋楊奉爲何這麽了解望氣者,朝廷之中也隻有他盯着我們不放,皇帝的登基也與他大有關系。我越來越相信,他才是真正的下棋者,我們與皇帝,都是他的棋子。我就納悶一件事,楊奉在與誰對弈呢?”
“謝謝你的酒肉,我可以安然赴死了,如果你有心,或許會替我們盯着楊奉。”
聖軍師倒下,再不開口。
金純忠茫然失措,不明白聖軍師是在說真話,還是在用望氣者“順勢而爲”那一套,随口編了一個故事,巧妙地引誘自己收拾楊奉?
或許這才是“書能殺人”的本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