勤政殿裏的大臣都認可元九鼎的建議,不殺使者并非因爲害怕,而是覺得雙方地位差距太大,不值得動怒。
韓孺子隻對一件事感到困惑,“大楚與此國相隔萬裏,從無往來,按使者所言,他們的國王對大楚充滿恨意,這是爲何?”
元九鼎回道:“城中有一些西域客人,據他們說,西王祖先本是中原人,因戰敗投降匈奴人,又随匈奴人西去,後世淪落爲奴。西王崛起之後,最恨匈奴,其次是中原,認爲是中原朝廷無道,迫使其祖投降。大意如此。”
神鬼大單于的自稱過于狂傲,元九鼎不用,隻稱“西王”。
“哪朝之事?”
“臣不知,西域人轉述之辭,不盡可信,即便是西王本人,大概也不記得朝代,所謂複仇,隻是一時狂言。據傳,西王征途并不順利,因其殘忍無情,極西方各國的叛亂此起彼伏,用不了多久,西王就将潰敗,他連大楚的山水都看不到。”
事态若是朝這個方向發展,當然最好不過,韓孺子想了想,說:“不必上枷鎖,十天之後遣返使者,不予饋贈。大楚也派使者西去,或許能與他們同行,以爲引導。”
衆臣吃了一驚,宰相申明志已有退意,因此不開口,新任左察禦史馮舉上前道:“極西之地群王并争,混亂不堪,楚使此去……”
韓孺子擡下手,表示自己還有話要說:“極西之地原有不少依附之國,一時混亂,早晚都将結束,到時各國更替、名号變動,全憑他們自說自話可不行,楚使此行,乃要親眼所見,爲朕帶回确切消息。”
群臣這才無話,尤其是元九鼎,如果極西各國結束混亂、恢複進貢,負責查清名實的職責歸禮部。
韓孺子沒有推薦任何人,而是遵照朝廷的做事規矩,讓禮部公開征召勇敢之士,出使萬裏之外的戰亂之地。
應征的人不多,誰都明白,此去兇多吉少,多半可能凍死于路上,縱然僥幸到了極西之地,那邊的戰亂未必結束,還是危險重重、寸步難行。
隻有韓息明白這是皇帝給自己的機會,但他非要先問個清楚。
他現在是衆多散騎常侍中的一員,可以直接求見皇帝,獲準之後,前往淩雲閣見駕,這時距禮部征召勇士已有四天。
韓息總算有了一身沒有補丁的新袍,進屋跪拜行禮都合規矩,看上去很正常,一開口就與衆不同,“微臣叩見拜見,請陛下手寫一份恢複安陽侯的保證,微臣即刻出發,一時也不耽擱。”
屋裏的太監與侍衛側目而視,韓孺子微笑道:“朕爲何要寫這樣一份保證?”
韓息擡起頭,面露驚訝,“陛下不是在征召使節前往極西之地嗎?微臣願往,但是之前與陛下說得很清楚……”
韓孺子搖搖頭,拿起桌上的一張紙,“你說自己願意出使極西之地,可是禮部送來的應召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。”
“微臣先要保證,再去應召。”韓息以爲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。
這果然是一個死心眼兒的人,韓孺子仍然搖頭,“應召者衆多,用不用你尚在兩可之間,朝廷爲何要做出保證?”
名單上其實隻有寥寥數人,看履曆,都是小吏與平民,甚至是獄中的有罪囚徒,都不夠資格擔任大楚使節。
韓息不知道,隻覺得競争者衆多,這是他沒料到的意外情況,一下子啞口無言。
韓孺子說:“韓息,你若相信朕、相信朝廷,就先立功再問賞,世上沒有先論賞後做事的道理,你可明白?”
“微臣相信陛下,卻不怎麽相信朝廷,微臣隻擔心一件事,此番出使不隻爲傳信,還要觀看風俗、勘查地形,來回至少需要三年。三年之後,微臣不太相信的朝廷仍在,微臣相信的陛下卻未必還在,因此希望……”
幾名太監同時開口斥責,韓息也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太過分了,竟然在詛咒皇帝,急忙磕頭謝罪。
韓孺子沒有在意,說:“做大事者不畏險阻,你想恢複祖上的侯位,就得甘冒奇險,若想踏踏實實,不如回家做夢去吧。”
韓息仍在磕頭,韓孺子揮手,表示他可以退下了,又補充一句:“如果你真能出使西方,在路上定要祈禱朕長命百歲。”
“陛下萬歲萬萬歲。”韓息告退,沒拿到任何保證,但是當天就去禮部報名。
極西方的使者共有百餘人,途中傷亡過半,到達大楚京城隻剩三十多人,他們傳遞的信息極其狂妄,本人卻沒有那麽無禮,随大楚安排,怎麽都行,也願意帶楚使一塊回國,隻有一個要求,希望大楚接下“正天子”的信,并且給一封回信。
信中的内容與使者所言差不多,都是發出通牒,命令大楚皇帝即刻投降。
禮部收下信,但是隻給一份回執,表示信已收到,至于皇帝的回信,那是斷然不能寫的,一個字都不行。
拿到回執,西方使者已經滿意,幾天之後,他們踏上回國之路,身邊多了一隊楚使。
爲了給楚使安排身份,禮部煞費苦心,最後定名大楚行西觀風使,表明他們去往西方并無确切目的,隻是觀望各地風俗,傳遞大楚天子的善意,至于見誰不見誰,都由正使韓息自己決定。
楚使共有五十人,除了宗室子弟韓息,随行者不是走投無路的欠債者,就是希望借此贖罪的囚徒,朝中大臣都對這支隊伍能走多遠表示懷疑。
韓息家人送行,在城外灑淚分别,沒指望再見到他回來。
西域也有回信,聲稱這批西方使者沒有走鄧粹等人駐守的昆侖山口,而是從北線進入西域,西域各國驚恐不安,害怕遭到神鬼大單于的報複,因此小心款待,一路送到楚界。
大楚駐西域的官員全程被蒙在鼓裏,最後一刻不得不承認現實。
韓孺子命令禮部、兵部繼續收集極西方的消息,西域雖然都是小國,但他們都對神鬼大單于感到驚恐,必有原因。
但西方的敵人畢竟還沒有打來,一封狂妄的信不會對大楚産生可見的傷害,韓孺子派出使節之後,又開始忙于眼前的事務。
二月中旬,另一名宗室子弟終于伏法,韓稠在獄中自經而亡,皇帝****,免去街頭問斬,賜給白绫一條。
刑部送來的公文裏說韓稠臨死前跪地謝恩,忏悔種種罪行,随後整衣而起,以絹蒙面,表示死後無顔面對列祖列宗。
金純忠也在現場,對皇帝講述的卻是另一種場景。
韓稠早知自己必死無疑,真到了這一刻,仍然吓得魂不附體,一直在号啕大哭,向見到的每一個人發誓,隻要肯放他逃走,願意分一半家産當作謝禮。
洛陽侯的家産早被充公,他全給忘了。
午時過後,行刑者到來,韓稠癱軟在地,屎尿齊流,根本站不起身,數名獄卒擡起,折騰了小半個時辰,總算将他的脖子套進了白绫。
韓稠的最後幾句話不是謝恩與謝罪,而是吼了一句“做鬼也不放過你們”。
他的臉上的确蒙了一塊布,不是他自己的意願,而是他胡說八道,刑部官員命人以布堵嘴,順便蒙面。
“韓稠至死不承認自己有罪,以爲……”金純忠說不下去。
韓孺子嘿了一聲,“以爲朕在刻意報複他?”
金純忠點點頭。
在韓稠看來,自己曾經全心全意地讨好皇帝與太後,皇帝當時若是接受,就不會有自己後來的背叛與刺駕,所以一切錯誤都在皇帝身上,至于商人與百姓,從來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内,他一直視洛陽爲自己獨有的地盤,如何搜刮都是他的權力。
韓孺子忍不住歎息,單單收拾一個韓稠就如此費時耗力,整頓宗室不知要多久。
“匈奴回信了嗎?”韓孺子問。
金純忠道:“貴妃回信了,說她不知情,她将我的信轉送給大單于,要等一陣才有回信。”
韓孺子很想問一問金垂朵的狀況,想了想,還是沒有開口。
二月底,雲夢澤傳來消息,群盜主寨已被攻克,栾半雄落網,正被押送進京。
雲夢澤、東海、匈奴、神鬼大單于,韓孺子心中的四大患去除了一個,波瀾不驚,心中并沒有策劃時的興奮。
這隻是一個小小的開始,證明大楚朝廷餘威猶在,接下來的路更加難行。
楊奉送來一封信,盟主大會将如期舉行,沒有群盜參與,會選出一位溫和的盟主,協調江湖關系,盡量遠離朝廷的明争暗頭。
在信中,楊奉表示淳于枭已經露出馬腳,很快就将落網,所以他要等一兩個月再回京。
韓孺子很好奇楊奉最終抓到的“淳于枭”會是誰。
楊奉在孜孜不倦地追尋目标,韓孺子也沒閑着,雖然還不能巡狩四方,但他要走出第一步——離開皇宮,并且借機重整宗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