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知道兩天之後就是除夕,知道皇帝正在宮中宴請外戚,成熟穩重的大人都在宮裏輪值,整個倦侯府由他們做主,一點也不用擔心。
“等咱們活捉大單于,我要讓他跪下,對他說‘大楚皇帝是你動得的嗎?你以爲拍拍屁股走人就沒事了?老不死的,跟我回京城向皇帝磕頭認罪,再把蜻蜓還給我。’”
晁鲸喝多了,面紅耳赤,一手握杯,一手指着對面的同伴,唾星橫飛地怒斥,好像那就是大單于本人,兩邊的人一半在睡覺、一半大聲附和:“磕頭,快磕頭。”
同伴醉意更重,呆呆地看着晁鲸,“我、我沒搶過你的蜻蜓,是他,老七,記得嗎?小時候你在河邊抓的大蜻蜓就是被老七搶走的,找他要,别找我,我、我啥也沒做。”說着說着,莫名其妙地哭起來。
其他人根本沒注意到他在說話,尤其是晁鲸,仍在怒斥“大單于”。
韓孺子來到倦侯府,在自己的另一個家裏,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,他站在門口,身後跟着一排目瞪口呆的衛兵。
喝醉的少年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,隻有一個人指着門口,傻笑道:“我看到皇帝了,呵呵,我看到皇帝了。”
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,背着皇帝,不知其他人是什麽模樣,大概比晁鲸這些人好不了多少。
他來到書房,這裏倒是一塵不染,收拾得整整齊齊,沒有安置炭盆,倒也不是太冷。從書籍的擺放方式上能看出趙若素的痕迹,分類極細,經、史、子、集各占一塊,然後按時間排序,方便查找。
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,門被撞開,中司監劉介撲了進來,跪在地上,滿臉的驚駭,“陛下……”
韓孺子擡起手,示意劉介不要說話,然後做出傾聽的姿态。
劉介糊塗了,急忙閉嘴,也仔細聽,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,沒什麽特别的聲音,他更糊塗了。
“天下人都在準備過年,那種歡快的聲音隔着多遠都能聽到。”韓孺子輕聲說,微閉雙眼,似乎真的聽到了某種聲音。
“是啊,就要過年了,求陛下讓我們也過一個踏實年,陛下私自出宮,太後、皇後憂心忡忡,我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啊。”
韓孺子微笑道:“劉公覺得朕是哪種皇帝?”
劉介一愣,沒敢接話。
“朕讀過一些史書,覺得皇帝各不相同,有宮裏的皇帝、城裏的皇帝和天下的皇帝,太祖是天下的皇帝,大楚江山是他打下來的,足迹遍及四方。在太祖之後,皇帝的範圍可就越來越小了,烈帝、武帝算是城裏的皇帝,經常出宮甚至出城,偶爾去往遠方,不成慣例,其他祖先就都是宮裏的皇帝了。”
劉介張嘴結舌,過了一會才說道:“太祖奠定的基業,讓後世子孫不必那麽辛苦,列祖列宗能在宮裏、城裏治理天下,正說明規矩的好處,所謂的垂拱而治,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。”
“太祖奠定的基業能傳多久?”
“千秋萬世,永不斷絕。”
“劉公也會說奉承話,從古至今,哪來的‘千秋萬世’?”
“千秋萬世是天下人的希望,想必也是陛下的希望。”
韓孺子示意劉介起身,看着他站起來之後,說:“當然,朕也希望如此,所以朕不能坐在宮裏享受太祖留下的好處,坐吃山空,再多的家業也經不起人人‘垂拱’,朕得爲後世留下一點什麽。”
“那、那也不用出宮啊。”劉介覺得皇帝越來越難應對,自己有點力不從心。
韓孺子來倦侯府不是爲了與太監争論,說道:“去外面看看,朕進府的時候看到有人在附近探頭探腦,如果是客人,将他帶進來。”
劉介睜大雙眼,“刺駕之事才過去……”
“問清他的身份與來曆,沒有問題再帶進來,朕猜如果還有刺客的話,不會笨到大白天在府外窺視,而且朕此次出行并無人知曉,刺客更料不到,此時見人,反而是最安全的。”
劉介想了又想,實在無言以對,隻好遵旨退出。
韓孺子坐在書房裏看書,沒過多久,宮裏的人一撥撥趕到,蔡興海等人是要爲倦侯府加強防衛,其他人則是奉太後、皇後之命,催皇帝回宮。
“不做完這裏的事、見過該見的人,朕是不會回去的。”韓孺子對第三撥使者說。
在這之後,在外面耽擱許久的劉介,終于帶進來一名客人。
韓孺子事前想不到會有客人守在外面,客人更料不到皇帝今天會來,而且還看到并召見自己,雙方都有意外,客人的意外更多。
那是一名将近三十歲的年青人,一身舊袍,看上去倒還整潔,隻是在外面待得久了,疼得臉色發青、鼻頭發紅,進入屋内,仍控制不住身上的顫抖。
年青人跪下,不等說話,從外面跳進來一個人。
晁鲸終于聽說皇帝來了,吓得酒醒七分,立刻跑來,太監們攔都攔不住,“陛下饒命啊,我們平時不喝酒的,快要過年了,這才……嗚嗚,讓陛下抓個現形。”
“朕許你們正月初十之前喝酒,退下吧。”韓孺子稍顯尴尬,接見一名陌生人是連日來最有趣的事情,他正要展示帝王威嚴,全被晁鲸給破壞了。
晁鲸愣了一會,這才發現書房裏還有外人,于是讪讪地退下,回到後廳,向驚慌失措的同伴們豪爽地說:“沒事了,我從陛下那裏要來旨意,初十之前可以喝酒,一醉方休!”
廳裏歡呼聲一片。
書房裏,韓孺子接着打量客人,劉介在内的四名太監陪伴左右,沒有侍衛跟進來,說明此人絕無問題。
“臣韓息叩見陛下,吾皇萬歲、萬萬歲。”客人自報家門,規矩又開始發揮作用。
此人的姓氏,加上劉介的松懈,韓孺子明白了,“你是宗室子弟?”
“是,臣乃安帝之後、安陽侯玄孫。”
安帝是大楚第三位皇帝,在位時間不長,到韓孺子這一代,親情早已淡薄,可是一名宗室子弟穿得如此破舊,還是有點奇怪。
“你是特意來見朕的?”
“是,陛下,臣在侯府門外等候陛下至少已有三個月了。”
韓孺子更驚訝,一個月前,他幾乎每天都來倦侯府,可沒見過這個人,馬上醒悟,當時來這裏屬于例行公事,宿衛軍早早肅清街道,韓息根本沒機會讓皇帝看到。
“你既是宗室子弟,爲何不通過宗正府上書求見?”
韓息叩首回道:“安陽侯因罪削侯,至臣祖父時獲赦,但是沒有恢複侯位,臣挂名虎贲營,無權無勢,曾向宗正府遞送請疏,想必他們沒有送到陛下面前。”
中司監劉介輕輕地咳了一聲,向皇帝輕輕搖頭,表示不滿。
韓孺子明白劉介的意思,韓息剛見到皇帝就數說宗正府的不是,舉止不端,怪不得在門外守了三個月都沒人替他通報一聲。
“現在你見到朕了,有何話說?”
韓息再次磕頭,“臣懇請陛下垂恩,恢複安陽侯的稱号。”
原來是求侯位,韓孺子頗感失望,仔細想想也是,此人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,不像是出類拔萃的人才。
“朕前些天宴請文武有成的宗室子弟,你不在其中吧?”
“臣文不成、武不就,未入宗正府法眼。”
韓孺子更覺無趣,向劉介笑了笑,對韓息說:“恢複侯位朝廷自有規矩,你還是按正常程序申請吧,朕不能越級而爲。”
換一個正常的人,這時候也該明白皇帝是在婉拒,韓息卻有幾分王家姨丈的勁頭兒,不分場合、不辨親疏,跪地不起,說:“宗正府是‘權勢府’,臣無權無勢,請之不得,才來懇求陛下。”
劉介準備開口訓斥韓息,将他攆出去,然後借機向皇帝進谏,希望皇帝不要再随意見外人,應當相信朝廷各部司的選擇。
韓孺子卻沒讓劉介說話,非要自己與這位不識趣的宗室子弟講個清楚。
“你立過何功?”
“臣寸功未立?”
“有何過人之處?”
“臣除了膽子大些,再無過人之處。”
“相隔數代而恢複侯位,可有先例?”韓孺子這句話是問劉介。
劉介其實不太清楚,但是馬上回道:“沒有,至少得立功,而且是大功,才有可能封侯。”
韓孺子轉向韓息:“朕憑什麽恢複安陽侯?”
韓息又一次磕頭,随後昂首道:“臣未立功,乃是因爲朝廷不肯用臣;臣無過人之處,乃是因爲身處庸碌之中,無由顯露。臣請陛下試用,必立不世之功。”
此人的确膽子夠大,而且狂妄。
劉介等人都皺起眉頭,韓孺子卻露出微笑,“先說說你能做什麽吧?”
“臣請出使極西之地,爲陛下一探敵人究竟,萬死無悔,若能僥幸生還,懇請陛下封侯。”
韓孺子自己都沒想這麽遠,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想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