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一天的宴會結束之後,韓孺子前去拜見太後,他這次喝了幾杯真酒,臉上紅撲撲的,笑容也比平時随意,甚至與幾名不太熟悉的太監和宮女打招呼,詢問姓名,讓他們又驚又喜。
請安之後,慈甯太後将兒子帶到自己宮中,讓侍女準備醒酒茶,看着他喝下去,然後屏退宮人,對皇帝說:“飲酒需有節制,以免因此傷身。”
韓孺子并沒有大醉,隻是比較開心而已,真想問一聲,母親讓他在喝酒上節制,卻要求他對宮中後妃“努力”,難道不擔心後者更“傷身”嗎?
可他忍住了,隻是笑了笑,證明他的确保持了清醒,“母親放心,有劉介在身邊,他不會讓朕多飲酒。”
張有才如今專心服侍佟青娥,中司監劉介對其他太監不放心,于是親自随侍皇帝,他是嚴守規矩的人,絕不會放縱皇帝做事無度。
慈甯太後點點頭,“那就好。”
見太後仍不是特别高興,韓孺子明白怎麽回事,“母親,朕已傳旨,後日在淩雲閣宴請外公與幾位舅舅,母親是否要在宮内宴請舅家的女眷?”
慈甯太後終于露出笑容,“陛下不要誤解,我并非覺得陛下偏心,陛下是韓氏子孫,當然要看重宗室,隻是……隻是……宗室此前沒看重過陛下,無論是咱們娘倆兒偏居一處,還是陛下登基之後的頭兩年,以至重奪帝位期間,他們可都沒露面。”
韓孺子輕聲道:“朕明白,可報複并不能用來治理天下,宗室直接掌握着大楚三分江山,雖未發聲,但是保持沉默也算一種支持,朕需要更多的支持。”
慈甯太後看着兒子,歎息道:“陛下真是長大了,想得深遠,比我這個老太婆強多了,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,但是一定要提防第二個韓稠。”
“朕會小心。”
韓孺子告辭,去看了一眼佟青娥,然後回寝宮休息。
看到皇帝略帶醉意的臉,皇後微微一笑,“陛下難道又發現了人才?”
韓孺子不由得大笑,還是皇後更了解他,“前兩日見的都是宗室貴戚,一派老氣沉沉,今日宴請的是宗室年輕子弟,或文或武,皆有所長,我與他們聊了一會,覺得其中幾人真是不錯,能作股肱之臣。”
崔小君不用宮女,親自幫皇帝更衣,笑道:“韓氏子孫這麽多,哪能沒有幾個可用之人?我隻是納悶,既出身宗室,又有才華,怎麽之前沒有顯露出來?”
韓孺子坐在床邊,握着皇後的手,說:“的确是這樣,朝廷每每需要用人的時候,兵部、吏部極少推薦宗室子弟,我打聽過,原來他們是怕惹來麻煩。”
“皇帝姓韓,宗室子弟也姓韓,能有什麽麻煩?”
“就因爲是同姓,争得才厲害,而朝中大臣大都是外姓,不願參與其中,反正宗室子弟靠着世襲已經占據許多官職,用不着再推薦。于是就有這樣的狀況:宗室做官者多,但大都是承襲祖恩,屍位素餐,隻求保住這份恩典,無心進取,那些真有才華與能力的子弟,卻上升無門。”
“選人真難啊。”崔小君感慨道。
“困難在此,樂趣也在此。”韓孺子心情頗佳,飛快地在皇後臉上吻了一下。
崔小君羞紅了臉,“老夫老妻,陛下也不穩重。”
“老夫老妻?哈哈,咱們是老夫老妻了。”韓孺子更覺有趣。
除夕前兩天,皇帝與慈甯太後宴請外戚王家,韓孺子雖有心擡舉舅氏,但是有些規矩不能破壞,大殿隻能用來宴請宗室子弟,外戚再尊貴,也隻能以私宴的方式招待。
淩雲閣是皇帝平常處理政務的地方,在這裏宴請王家人,已算是很高的規格,慈甯太後很是滿意,她則在另一座無人居住的寝宮裏與王家女眷聚會,皇後與嫔妃參加,上官太後照例稱病,不去打擾别人的熱鬧。
因爲是外戚家宴,皇帝特意要求宗正府與禮部官員不必在場,王家人都是鄉農,官兒太多,他們更不适應。
王家人進京已有一段時間,仍處于雲裏霧裏,王老丈經常半夜醒來,把幾個兒子叫進來,問道:“我夢見你們的妹妹當了太後,外孫做了皇帝,是不是真的啊?”
兒孫們輪流證實,讓他看新屋子、新床、新櫃,其實他們也不敢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喜事,經常互相求證。
當着皇帝與太後,這都是笑談了。
與宗室相比,王家人口不多,外公、三個舅舅、五個表兄弟、兩個年幼的外甥,再加上若幹稍遠些的親戚,在淩雲閣裏倒也頗顯熱鬧。
宗室人多,有可能藏龍卧虎,王家的男子一目了然,老實本分者居多,沒有學文習武之人,韓孺子用不着挨個觀察揣摩,因此比較放松,親自給外公祝酒,也喝了幾杯别人敬上的酒,聽大家講些鄉裏小事,倒也頗有趣味。
氣氛融洽,直到一位姨丈喝得有點多了,現場又沒有禮官監督,他的膽子大起來,不顧他人阻攔,站起身,一手握着酒杯,一手拎着酒壺,搖搖晃晃地來到皇帝面前。
禮官不在,太監還在,劉介一個眼神,立刻有兩名太監将敬酒者攔在十步之外,這是規矩,除了王家外公,其他人都不能過此界線。
姨丈争取了一會,沒能突破界線,隻好留在原地,舉杯大聲道:“我來敬陛下一杯!”
韓孺子微笑着舉杯,放在嘴邊意思了一下。
劉介親自爲皇帝斟酒,早在幾杯之前就隻是做做樣子,什麽都沒倒出來,衆人離得遠,看不清,也不敢多看。
這位姨丈卻伸長脖子盯着皇帝,“陛下杯裏有酒嗎?可别糊弄我們。”
一名太監小聲提醒道:“不得放肆。”
“都是實在親戚……”姨丈大着舌頭說,但是沒有糾纏,将杯中酒一飲而盡,給自己又倒一杯,“陛下一杯,我三杯。”
三杯酒下肚,姨丈更醉了,兩名太監想将推回去,他卻耍賴不動,更大聲地說:“陛下,我們進京好多天了,什麽時候讓我們當官啊?天天坐在屋子裏,閑得手腳發軟、心裏發慌。陛下,别以爲我們隻會拿鋤鎬,我們也可以替陛下看守江山……”
王家的幾個舅舅實在看不下去,一塊上前将他拽回去,他不服氣,王家外公一怒,讓兒孫們将他拖出去,然後親自來向皇帝緻歉。
韓孺子起身相迎,笑道:“自家人,縱有失禮也無妨,外公安心。”
韓孺子迎來新一輪奉承,在王家人眼裏,他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仁慈皇帝,真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想要刺駕?
宮裏的太監傳信,說慈甯太後那邊已經結束宴席,正在宮裏四處遊玩,韓孺子于是借口不勝酒力退席,請外公等人不必拘禮,必要盡興,酒後可以去禦花園裏逛一逛,冬日裏雖然風景不佳,也算來過一趟。
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,韓孺子不用批奏章、不用去勤政殿、不用見太後,突然閑了下來,皇後等人都在陪太後,寝宮裏人也不多,他躺了一會,睡不着,坐起來又覺得無聊,自言自語道:“你真是勞碌命。”
可他喜歡勞碌,喜歡有事可做,更喜歡看到事情按照計劃步步推進。
韓孺子走出房間,發現劉介不在,中司監以爲皇帝已經安歇,去忙别的事情了,臨近年底,宮裏的雜事也不少。
這是一次機會,也是一個預頭,韓孺子下定決心,對一名太監說:“去傳副都尉王赫,讓他帶一些侍衛在蓬萊門内騎馬候旨,你現在就去,跑着去,不準在路上停留半步,也不準對他人開口。”
太監用力點頭,轉身就跑。
屋子裏的太監、宮女有七八名,韓孺子隻看向一人,“走。”
孟娥跟上來。
皇帝似乎要出行,卻不說去哪,宮人們驚慌失措,幾名太監也跟上來,宮女們發了一會呆,終于想起要去找慈甯太後。
韓孺子知道母親很快就會得知消息,因此腳步極快,除了孟娥,其他太監追得氣喘籲籲,幾乎跟不上。
蓬萊門内,王赫已經守在那裏,匆忙之中仍招來數十名侍衛、上百名宿衛士兵。
“開門。”韓孺子命令道。
“陛下要去哪?”王赫沒像平時那麽順從。
“出宮再說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儀駕不全,街道尚未肅靜……”
“有你們就夠了,王赫,休得多問,遵旨行事。”
王赫不敢再說,隻得下令開門,韓孺子已經騎上馬,回頭望去,一大群太監正在劉介的帶領下跑來,嘴裏大呼小叫,此時宮門才開到一半,他一拍馬,當先沖了出去,衆侍衛與衛兵急忙跟上,跑出一條街之後,隊伍才變得整齊。
“陛下得指個方向。”王赫追上來,不得不問。
貴爲皇帝,擁有大楚江山,韓孺子卻發現自己其實無處可去。
“府裏。”他說,這才隻是開始,不用太冒進,他要一點點探索天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