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衣使者金純忠同情這些人,就快要過年了,他們卻不能回家,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隊,有錢者賄賂一下獄卒,無錢者隻能枯等,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,向牢裏的親人傳句話。
金純忠看在眼裏,如果是從前的他,會覺得這是陋習,必須加以糾正,先不說公差貪賄,萬一帶到牢中的話是給刺客同夥的暗語呢?可是看得越多,他越覺得應該保持沉默,多少該給無辜者一點希望。
進入臘月,随着案情漸漸清晰,金純忠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,他得做點什麽,卻不知該怎麽做,必須找明白人幫忙。
這天下午,趁着空閑,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館裏宴請司法參軍連丹臣。
金純忠有充足的理由這麽做,他學過的刑訊之法畢竟是紙上談兵,在整個審案過程中,老吏連丹臣對他幫助甚大,可以說是半個師父。
即便如此,刑吏之間的單獨宴請還是比較罕見的,正常的做法是請一大群同僚,以某人爲主客,金純忠卻隻請連丹臣一人。
連丹臣爲人謹慎,答應得有些勉強。
酒館是一座四合院,金純忠單獨要了一間房,酒菜擺上,兩人推杯換盞,漸漸熟絡起來,說了一些閑話,金純忠稱贊連丹臣經驗豐富、手段高明,連丹臣羨慕金純忠少年有爲,又是外戚,今後前途無量。
金貴妃留居塞外在官場中是一項禁忌話題,連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,也不敢提及。
金純忠覺得差不多了,先敬一杯酒,問道:“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,還請連大人解惑。”
“不敢,隻要是我知道的,絕無隐瞞,請說。”在皇帝親派的使者面前,連丹臣比較客氣。
“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證明與刺客沒有直接關系,爲何不能釋放?陛下不是降旨說過不可株連無辜嗎?”
新來的刑吏居然爲這種事疑惑,連丹臣微微一笑,放下酒杯,想了想,反問道:“怎樣算是‘無辜’?”
金純忠一愣,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。
連丹臣舉例道:“就說這一批犯人吧,說他們無辜,都與刺客有些聯系,說他們有罪,這些聯系又都很勉強。比如有些人認識刺客,住在同一院中,曾經覺得刺客行爲古怪,但是沒有報官,算不算無辜?還有人向刺客賣過米面油肉,拿過刺客的錢,算不算無辜?”
“應該算吧。”金純忠不太肯定。
“可是賣給刺客的米面當中藏着兵器、身爲鄰居卻爲刺客打探消息呢?”
“兵器是米面鋪老闆放進去的?鄰居提供的消息與刺駕相關?”
連丹臣笑了笑,“犯人都說不是,可你能相信嗎?京兆尹大人相信嗎?刑部相信嗎?再往上能相信嗎?咱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,往往從神情、從哭喊聲、從其親友的表現上判斷此人是否可信,可供狀上隻有文字,沒有這些能夠取信于人的細節,大人們的感受跟咱們是不一樣的。”
金純忠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,又敬一杯,“若非連大人指教,小子何時醒悟?”
連丹臣接受這杯酒,喝下之後感慨道:“刑吏之難,不在查案、不在審訊,而在劃線,或失之于寬容,漏掉奸人,無法應對上司,或失之于嚴厲,不免殃及無辜。至于此案,問題就在于遲遲不能劃線,所以牢裏的犯人不能釋放。”
“主犯皆已落網,爲何還不能劃線?”
連丹臣在自己與金純忠之間來回指了兩下,“你我有劃線的手段,但是沒有劃線的權力,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,刑部在等宰相的說法,宰相……”
連丹臣又笑了笑,沒有繼續說下去,金純忠道:“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。”
連丹臣點頭,“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,最爲難辦,韓稠被抓,可他背後還有沒有大臣支持?有多少?都是誰?”
金純忠能夠越過層層官員直接晉見皇帝,沉吟片刻,說道:“據我所知,也隻是猜測啊,陛下不想讓事情鬧大。”
連丹臣若有所思,抓起桌上的酒杯,喝了一口才發現裏面沒酒,金純忠馬上替他斟上,兩人爲此客氣了一會,連丹臣放下杯子,“如此說來,問題出在宰相那裏,關鍵卻在韓稠身上。”
金純忠在意的是牢中無辜者,結果卻說到了宰相與韓稠,于是拱手道:“原聞其詳。”
連丹臣拿起酒杯一飲而盡,喝得有點多了,不免有些得意忘形,雖然不至于胡言亂語,但是有些話也敢說了,“皇帝想除掉一個人,是不是很簡單?”
“當然,皇帝一言九鼎,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,隻需一句話,就能除掉任何人。”
“嘿,皇帝的簡單,正是朝廷的繁重。皇帝說殺掉張三,朝廷必須領命,可是不能直接就殺人,總得有個罪名,大楚律法裏可沒規定‘皇帝說殺就殺’,朝廷就算這麽做了,皇帝也會不滿,以爲朝廷讓自己擔上‘昏君’、‘暴君’之名。”
連丹臣一把抓住金純忠的胳膊,“我當你是知己才說這些話,可沒有别的意思,更無影射之意。”
金純忠笑道:“連大人放心,我不是那種捕風捉影、構陷無辜的人。”
連丹臣點點頭,“眼下的案子麻煩就在這裏,陛下仁慈,不想讓事情鬧大,宰相當然遵旨,必定深挖韓稠,令罪名無懈可擊,可韓稠有罪嗎?”
“當然有罪!”金純忠覺得這是明擺着的事情,“韓稠貪賄無數,富比國庫,又與刺客勾結……”
連丹臣笑着打斷金純忠,“韓稠肯承認自己與刺客勾結嗎?”
金純忠沒審過韓稠,隻能猜測,“想必不肯。”
“刺客承認了嗎?”
金純忠審過所有刺客,大多數時候連丹臣也在場,于是搖搖頭。
刺客的頭目是聖軍師,隻有他,還有刺客栾凱,與韓稠有過直接往來,栾凱說話颠三倒四、前後矛盾,不足采信,聖軍師則堅稱韓稠“出賣”自己,對在崔府發生的刺殺一無所知。
連丹臣道:“貪賄雖是重罪,可韓稠是宗室重臣,頂多被削籍爲民、發配邊疆,遇到大赦,還可能恢複身份。勾結刺客才是不可寬赦的死罪,正因爲如此,更要證據确鑿,出一點瑕疵,都會讓人懷疑陛下羅織罪名報複宗室。”
韓氏子孫遍布天下,與京城相隔千山萬水,傳言跋涉過去,早已面目全非。
連丹臣久爲刑吏,對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,“宰相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,難啊,隻要韓稠和聖軍師咬住不承認,真相哪怕就擺在眼前,也不算數。反之,這兩人隻要有一人松口,萬事大吉,是隻誅首惡,還是株連百人、千人、萬人,都容易得很。”
金純忠歎息一聲,“可憐那些無辜百姓,居然被這兩人所連累。”
金純忠聽得越認真,連丹臣越興奮,意猶未盡,又喝一杯灑,說:“也不盡然。”
“還有别的原因?”
連丹臣笑而不語。
金純忠連敬三杯,他是勳貴子弟、皇帝外戚,在一名刑吏面前卻恭敬地執弟子禮,連丹臣三分欣賞、三分醉意、三分自傲,什麽話都肯說了。
“其實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無辜,與刺客直接相關者寥寥無幾,可皇帝下達寬赦令之後,仍将數百人羁押,因爲這對大人、對整個衙門,包括你我在内,都有好處。”
金純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親屬賄賂的公差,“京兆尹大人在等錢?”
連丹臣笑着點頭,“案子查到現在,脈絡基本清晰,刺客連同包庇者最多不超過百人,這些重犯誰也保不出去,再多的錢也沒有,可其他犯人卻是添頭兒,放了是顯示陛下仁慈,不放是辦案謹慎,劃線的權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。”
金純忠感慨萬千,“韓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貪賄,結果查案者利用這個機會也在貪賄。”
連丹臣大笑,“不一樣、不一樣,韓稠是山中老虎,專挑肉多的獵物,京兆尹大人算是狼,吃點鼠兔,至于咱們,揀點殘羹冷炙而已,還有更差的,隻能啃骨頭了。”
金純忠笑了笑,沒有争辯,心裏卻覺得這是一樣的行爲。
連丹臣收起笑容,低聲道:“其實金大人是有機會成狼,甚至成虎的。”
金純忠一驚,以爲連丹臣是在出言諷刺,細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過來,那是羨慕與推崇,連丹臣以爲金純忠請他喝酒就是爲了弄清門道爲自己撈取利益呢。
“成虎就算了,太紮眼。”金純忠順着說下去,“可我還沒明白,機會在哪呢?”
“金大人能夠直接面聖,這就是最大的機會,而且很安全,你也不用替誰求情,招惹猜忌,隻需多聽,什麽時候陛下又要大赦,你立刻告訴我,我去找幾位富裕犯人的親眷,對他們說有辦法放人。接下來就簡單了,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單裏,反正他們也沒什麽重罪,本來就該在名單裏。差事完成了,錢也拿到手了,最妙的是毫無風險。”
連丹臣不再說了,隻是嘿嘿地笑,覺得今天的酒真是好,自斟自飲,連喝數杯。
金純忠也在笑,心想自己的确應該去見皇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