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孺子退回請罪書,崔宏再度上書,甚至通過女兒向皇帝陳情。
短短的幾天裏,崔小君深受打擊,愈發相信“滿招損”的道理,因此真心希望父親能夠交出權力。
“父親傷勢頗重,一時半會難以痊愈,年紀也大了,隻想在家裏頤養天年,陛下就收回他的官印吧。如今國家多事,南軍也該交給其他人了。”
韓孺子這些天與皇後住在一起,沒有召見其她嫔妃,“實話實說,我也想收回南軍,可如今朝中正在調查韓稠之案,群臣惶惶,不宜再有變動,大将軍若是真心想交出南軍,就讓他再等一等。”
刺駕事件發生之後,南軍将領沒有爲崔宏發聲,雙方的聯系已不像從前那樣緊密,韓孺子因此并不急于收回大司馬之印,眼下他還沒有合适的人選代替崔宏,莫不如留他以穩定局勢。
崔小君相信皇帝,沒有再催促,轉而說道:“惠妃懷孕,陛下有去探望過嗎?”
惠妃是佟青娥的稱号,她現在是宮中僅次于皇帝的重要人物,從太後以下,人人都圍着她轉,就連張有才,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也留在佟妃身邊,一點小事也要轉告給皇帝和太後。
“去過。”韓孺子含糊應道,他去過一次,沒說幾句話就走了,“佟妃見到我就緊張,所以我想還是少去爲好。”
崔小君輕輕一笑,“陛下本末倒置了,陛下不常去,惠妃心懷忐忑,才會感到緊張,陛下若能常去看看,讓惠妃知道陛下愛子心切,她自然不會再緊張。”
韓孺子微微皺起眉頭,“再對你實話實說,我還沒有‘愛子心切’的感覺。”
崔小君嚴肅地說:“陛下必須要有,那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,也是大楚未來的希望,陛下所作所爲皆求穩妥,這個孩子出生之後,帶來的穩定可能超過陛下迄今爲止所做的一切事情。”
“不一定就是男孩……好吧,我會常去看看。”韓孺子盯着皇後,輕歎一聲,“如果孩子是你的就好了。”
崔小君何嘗不希望如此,但她不嫉妒,“一切皆有定數,急不得,我若命中有子,早晚會有,若是……我能常見陛下,已經心滿意足。”
韓孺子次日忙了一天,傍晚時分,他聽從皇後的建議,臨時決定去探望佟青娥。
他對佟青娥印象不差,甚至可以說是很好,可那是另一種感情,與對皇後全然不同,每次見面,他都會想起幾年前受到引誘的場景,立刻覺得自己小了幾歲,頗爲尴尬。
偏偏是佟青娥第一個懷孕,韓孺子更覺尴尬,就像是在人前義正辭嚴拒絕了美食,人後偷吃的時候卻被逮個現形。
佟青娥也覺得尴尬,總認爲自己不該這麽幸運,首先懷孕的人應該是别的嫔妃,比如淑妃鄧芸。
皇帝來的時候,鄧芸正在房裏與佟青娥聊天,她與另外兩名嫔妃最終被證實都沒有懷孕,遺憾萬分,經常來陪佟青娥,用她的話說是“借借孕氣”。
慈甯太後對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懷着戒心,鄧芸雖然能來,但是不準自帶禮品,尤其不能帶食物,屋子裏總有幾名太監和宮女盯着,她不在意,每次一來就摸摸佟青娥尚未鼓起的肚子,“小家夥是不是有點孤獨啊?保佑我生一個弟弟吧。”
皇帝的到來,照樣讓佟青娥緊張,起身時動作太快,差點摔倒,别人沒來得及上前,鄧芸搶先扶住,按着她坐下,“這又不是正式場合,不用時時講究禮儀。”
韓孺子進屋,尴尬的感覺又來了,隻好擺出威嚴的神态,說:“朕要去給太後請安,順路過來看看,”
佟青娥面紅耳赤,鄧芸大方地說:“皇宮是陛下的家,陛下可得經常‘順路’。我剛才對鄧妃說,隻要不是正式場合,在陛下面前無需拘禮,可以吧?”
“當然。”韓孺子點點頭,四處看了看,服侍佟青娥的人都是從前的“苦命人”,他全見過,想說點什麽,話到嘴邊又覺得無趣,于是又點點頭。
鄧芸笑道:“陛下不好意思呢,張有才,陛下來了,你們不用再盯這麽緊了。”
張有才幹笑幾聲,他一直看着淑妃,幾乎沒挪開過目光,的确盯得太緊了一些,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塊離開,但是沒有走遠,就守在門外,時不時探頭看一眼,随叫随到。
窗下擺着一張軟榻,兩妃坐在上面,鄧芸指指對面的椅子,“陛下請坐,陛下不是看一眼就走吧?”
韓孺子猶豫了一會,還是走過去坐下,與其說是這裏的主人,更像是一名訪客。
佟青娥也不知該說什麽,鄧芸笑道:“你們兩個都這麽悶,真不知道在床上……讓我找個話題吧,陛下,聽說你選了一名海盜當将軍,是真的嗎?”
說起這種事情,韓孺子有的可說,“黃普公早就不是強盜了。”
他将黃普公的事迹略述一遍,鄧芸頗覺有趣,連佟青娥也聽進去了,開口道:“他倒是一位孝子。”
鄧芸道:“孝子還在其次,這個人看來真會打仗。那燕家怎麽辦?隐藏這麽一位優秀的将軍,不該受罰嗎?”
“沒有燕家的隐藏,黃普公十多年前就會被處死,所以算是功過相抵吧。朕将燕朋師召入宿衛軍,讓他做一名副都尉,若是真有才華,日後總有用武之地。”
佟青娥無所謂地點頭,隻要皇帝顯得正常,她也不那麽緊張了。
鄧芸卻真将皇帝的話當回事,想了一會,笑道:“陛下是在安撫遠在東海國的燕康。也對,像黃普公這種出身,多少年出不了一位,懲處燕家并不能治後,反而惹得大臣們疑神疑鬼,不如給燕家一個舉薦之功。”
大多數嫔妃連朝中大臣的姓名都叫不全,鄧芸卻能随口說出東海國相的名字,韓孺子有些意外。
鄧芸之前就表現得很聰明,但是許多話更像是哥哥鄧粹教給她的,如今鄧粹遠在西域,鄧芸隻能依靠自己,更顯真性情。
“黃普公已經去往雲夢澤,如果真能建功,朕還要派他去平定東海,到時他要榮歸東海國,與國相燕康協作剿匪,這才是一個麻煩。”
從前的仆人變成了将軍,舊主的臉面不會太好看。
鄧芸将皇帝的話當成一個問題,思考片刻,“不能讓燕康召回京城委以高官嗎?”
“朕有這個想法,但是吏部說,大楚有一些官員雖非世襲,但是因爲種種原因,總是由固定的世家擔任。燕家在東海國是大族,召燕康進京,繼任還得是燕家人,問題并未解決。”
“小小一個燕家,連陛下也動不得?”
“可以動,但是沒有必要,東海國地處偏遠,比京城還需要穩定,燕家并無大惡,除之無益,朝廷委派的官員也不會做得更好,反而更難控制。”
韓孺子早就發現了,離京城越遠、道路越不通暢的地區,官員越是穩固,總是由幾個家族把握,地方官通常三年一輪,至多六年,邊疆官員卻不用遵守這項規定,每到任期将滿,朝廷總會接到該地百姓的大量請願書,希望留下父母官,朝廷往往順水推舟。
身爲皇帝,韓孺子不喜歡這種“慣例”,但是現在還騰不出手來解決,而且未來的兩三年内,他需要東海國保持穩定。
鄧芸又想了一會,笑道:“既然如此,陛下就應該讓燕朋師也去雲夢澤,他不是喜歡冒領軍功嗎?就讓他再‘冒領’一次,剿匪之後,陛下同時獎賞黃普公和燕朋師,然後将他們兩人同時派往東海國。燕家的功勞與黃普公緊緊捆在一起,總不至于再搗亂吧?”
韓孺子沒回應,心裏卻覺得淑妃所言是一個主意。
鄧芸又道:“等到東海平定,陛下有了回旋餘地,可以效仿前代皇帝,将邊疆大族遷至内地,燕家也算在其中就好了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還是沒說什麽,與妃子讨論政事已然破壞規矩,他不能說得更多,随口問道:“惠妃有什麽想法?”
佟青娥一愣,她甯願當一名聽衆,覺得很自在,讓她拿主意,實在太難了,“我、我覺得淑妃說得很對啊。”
韓孺子起身要告辭,斟酌再三、自勉再三,邁步來到佟青娥面前。
佟青娥吃驚地站起身,鄧芸饒有趣味地看着。
韓孺子見過母親和皇後等人撫摸佟青娥的小腹,于是也模仿着輕輕觸碰了一下,生硬地說:“惠妃珍重,待生産後,朕與你賀喜。”
佟青娥愣愣地說不出話,皇帝轉身離開,出門之後如釋重負,覺得這比處理國家大事還難,但是心裏的确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,對那個連樣子都瞧不出來的小小生命,多了一份期待。
屋子裏,鄧芸扶着佟青娥坐下,微笑道:“陛下是好皇帝,也會是好父親,無論如何我也要爲他生一位皇子。”
(借用讀者“悠揚feiling”的幾句詩獻給黃普公,也獻給所有讀者:縱有淩雲志,難舍父母恩。伏首甘爲仆,不遮将軍骨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