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麽意思?以爲我不行了?”韓稠一臉嚴肅,全無平時的和藹可親。
一名商人小心回道:“韓大人誤解了,這不馬上就要過年了嘛,我們也是……”
“怎麽着,缺這點錢你們連年都過不了?你這身狐裘值一千兩吧?”
商人十分尴尬,“大人應該知道,做我們這行,金銀向來左手進右手出,隻要不停進出,多少錢都不在乎,就怕錢停下。前些天給慈甯太後送的那份‘禮’可不輕,我們買下上千人的欠條,大都是記賬,如今人家來向我們要錢,再來幾件狐襲我也還不起啊。”
另一名商人道:“一層壓一層,其他商人還欠更多人的錢,都等着年前結賬,韓大人,您可憐可憐我們,賞個話也行啊。”
韓稠穿戴整齊,走出房門,稍稍緩和語氣,“經商嘛,目光放長遠些,别太在乎一時得失。你們覺得送給太後的‘禮’重,可現在就是太後在掌權。我馬上就要進宮,面見太後商量大事,等我在京城站穩腳跟,能虧待你們嗎?别的我不多說,今天支持我的人,以後我讓他日進鬥金,今天給我使絆的人,以後别再想在京城和洛陽立足!”
韓稠在五人面前來回走動,語氣漸漸嚴厲,句句擲地有聲,最後停在一人面前,“滴水之恩湧泉相報,一箭之仇萬箭奉還,這就是我的準則,咱們交往也有一段時間了,你該了解我的爲人吧?”
那人被盯得心裏發毛,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,仍在瑟瑟發抖,臉上擠出笑容,“了解了解,我們都支持韓大人,義不容辭、義無反顧、義……義薄雲天。”
韓稠嘴裏罵出一句髒話,狠狠一巴掌扇過去,将那名商人掴倒,“你算什麽東西?也配跟我義薄雲天?”
其他四人吓了一跳,同時小步後退,甚至不敢去扶同伴。
被打的商人驚駭莫名,坐在地上,捂着臉說:“大人,送賬單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,全是……”
“閉嘴!”韓稠上去又踢了一腳,“你當我是傻瓜?做決定的是别人,出主意的是你,我早看出你心懷鬼胎,乃是不忠之人。想趁火打劫是不是?去嚷嚷吧,去告狀吧,看看誰敢動我一根汗毛?老子讓你們賺了多少錢?這才等了幾天,你就受不了,我讓你哭窮,我讓你哭窮……”
韓稠一邊罵,一邊連踢帶踹,商人抱頭求饒,不敢躲避,更不敢反抗。
直到韓稠氣喘籲籲,兩邊的仆人才上來扶住大人,勸他不要動氣。
韓稠從仆人手裏接過絹帕,擦擦額上的汗,“不長眼睛的蠢貨,看我出了一趟京城,就以爲我完蛋了。告訴你,我回來了!”
“大人恕罪,大人恕罪,我錯了,我無恥,我下賤,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……”挨打的商人不住求饒。
韓稠不理他,轉身走到另外四名商人面前,四人面如土色,在寒風中抖得更明顯了。
韓稠卻露出笑容,挨個在他們肩上拍了兩下,爽朗地說:“不好意思啊,讓你們看到我這個樣子,實在是他欺人太甚。我知道你們是被蒙蔽了,我不怪你們,回去跟你們的人說,再忍耐幾天,我可以保證,每一分付出都有收獲,時機一到,我讓你們天天過年。哈哈。”
四人跟着傻笑。
韓稠突然收起笑容,帶領仆從揚長而去,出了府門,他向親信跟随冷冷地說:“對付這幫小人,就得當機立斷、心狠手辣,管他是誰出的主意,看誰不順眼就收拾誰,保證剩下的人老老實實,還會互相猜疑。”
“大人手段高明,哪是我們這樣的人能想到的?”
韓稠得意洋洋地上轎,開始考慮今天應該如何應對慈甯太後,元九鼎已經不成問題,馮舉也不再是威脅,但他上次的确犯了錯誤,忽略了太後的多疑,不該那麽明顯地支持代王,如今隻好以退爲進,改爲力薦臨淄王。
皇帝被困晉城期間,群臣曾經要立臨淄王爲皇儲,慈甯太後對此頗爲不滿,絕對不會接受再度立其爲儲,到時候再推出代王自然水到渠成。
韓稠胸有成竹,他原來隻想留在洛陽,現在野心膨脹,有了更宏大的目标。
轎子突然停下,韓稠以爲到了宮門外,從這裏開始他得步行,于是正襟危坐,等候親随掀開轎簾,扶他下轎。
沒人過來,十餘名随從好像一個都不見了。
韓稠咳了兩聲,跺跺腳,仍然沒人替他掀簾,心中疑惑,隻好自己掀開簾子。
轎前站着兩人,背對着他,身着铠甲,卻不像是看守皇宮的宿衛軍。
韓稠放下轎簾,等了一會,再次掀開,希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象,這回能夠看到親随正在轎前笑臉相迎。
還是冷冰冰的铠甲,韓稠心一沉,嘴裏發出一聲呻吟。
一名士兵轉過身,手持長槍,低頭看着宗正卿大人。
“你們是……”
士兵微微一笑,“前方封路,大人稍待。”
“哦。”韓稠想借機四處張望一下,士兵卻搶過轎簾,替他合上了。
韓稠呆呆地坐在轎中,分析什麽人出行,能将宗正卿的轎子攔下,想不出眉目,又琢磨外面的兩名士兵來自哪支軍隊,突然醒悟,兩人的铠甲以黑色爲主,顯然是北軍将士。
韓稠全身發抖,誰都知道,北軍直屬皇帝,沒有皇帝的旨意,就算是慈甯太後也調動不得。
本應駐紮在城外的北軍士兵竟然出現皇宮門前,韓稠焉能不驚?坐在轎中瑟瑟發抖,可是沒得準話,心中終究不得安甯,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掀開轎簾,隻見兩杆長槍在眼前交叉,他愣了一下,同樣小心翼翼地放下轎簾,一臉木然。
轎子又起來,颠颠地前行,按道理早該進入皇宮,轎子卻沒有停下,韓稠也不敢問,甚至不敢再掀開簾子,生怕看到更讓他心驚肉跳的場景。
簾子自己掀開了,韓稠吓得心跳差點停止,待看清親随的臉孔,怒氣不打一出來,壓低聲音問:“怎麽回事?”
親随邊走邊說話,上氣不接下氣,“不知道啊,突然就被一群官兵攔住,剛剛又說要調轉方向。”
“去哪?”
“好像是往南走,大概要走皇宮正門,官兵帶路……”親随的臉消失了,應該是被人拽開了。
廣華閣在北,正門在南,走南門進宮的話,通常不是去勤政殿,就是到同玄殿,這兩個地方的确是韓稠未來的目标,現在卻是他的險地。
轎子再次停下,這回有人替他掀開簾子,一名士兵笑呵呵地說:“到了,大人請下轎。”
韓稠盡量擺出威嚴的神情,等了一會才出轎,實在是身體發虛,需要不停地自勉,才有力氣起身。
果然是南門,外面停滿了轎子,正門未開,不少大臣正從便門進宮,人人臉上都帶着迷惑,顯然也是被臨時叫來的。
意外受召的大臣不隻他一個,韓稠稍稍安心,心想這或許是慈甯太後想出的古怪主意,随機應變即可。
可北軍将士進城還是不同尋常,韓稠走出幾步,回頭看了一眼,發現北軍士兵沒有跟上來,更加放心一些,邁步走向便門,腳下還是發虛,心裏更是空落落的。
三十多名大臣清晨獲召,大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,有的從家中趕來,有的直接從官署到達,無不莫名其妙,一見面就互相打探消息。
“是陛下的聖旨,可陛下……難道……”
韓稠是慈甯太後的寵臣,自然會被問道,他嚴肅地搖頭,表示什麽都不知道,心裏默默祈禱,希望能聽到皇帝駕崩的消息。
宮裏的守衛士兵也變成了北軍,有軍官指引大臣前往同玄殿。
同玄殿是主殿,隻有舉行正式朝會的時候才動用,三十幾名大臣走進去,仍顯得空蕩蕩的。
韓稠一眼看到了宰相申明志,顧不得避嫌,快步迎上去,剛要開口,申明志卻投來嚴厲而警惕的目光。
韓稠急忙止步,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,這種時候不能急躁,得有耐心。
群臣排列已畢,寶座上卻遲遲沒有人坐,大臣們交頭接耳,又議論起來。
韓稠悄悄觀察,禮部尚書元九鼎和吏部尚書馮舉也來了,與别人一樣迷惑,這讓他再度放心,覺得這次意外未必就是壞事。
一名太監走進來,高聲宣告:“陛下駕到。”
韓稠眼前一黑。
這四字一出,衆臣無不大吃一驚,可規矩還是得遵守,全都跪下接駕。
皇帝走來,腳步很輕、很慢,好像還不适應這裏的地面。
韓稠壯起全部膽量,擡頭看了一眼。
那的确是皇帝本人,臉色蒼白,腳下虛浮,可是目光炯炯,絕非神志不清。
韓稠終于支持不住,身子一歪,倒在地上,再想跪起來已不可能,隻好趴在那裏發抖,喉嚨裏發出嗯嗯的怪聲。
申明志同樣驚恐不安,但還能保持鎮定,大不了犧牲韓稠,他還是宰相。
韓孺子走到階下,看了一眼上面的寶座,沒有走上去,轉身道:“衆卿平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