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明白這個道理,景耀也明白這個道理,韓稠更明白這個道理。
韓稠并不完全相信景耀,早就做好了準備,如果遭到指控,他自有辦法圓滿應對,令景耀的攻擊全部撲空,還可能落下一個诽謗大臣的罪名,可他怎麽也沒料到,景耀繞過他,在背後給予一擊。
如果不能參與立儲,憑什麽取信于太後?憑什麽建立功勳?韓稠向申明志使個眼色,他們兩人的處境是一樣的,宰相地位更高些,這種情況下應該由他開口提出質疑。
申明志一臉沉思之色,好像在考慮極其重大的問題,沒有看見韓稠的示意。
慈甯太後慢慢坐下,開口道:“懷孕的是誰?”
“暫且不知,老奴也是偶然得到消息,但是懷孕者必是嫔妃之一,太後詢問一下,或者請禦醫挨個診視一番,自有答案。”
慈甯太後冷笑一聲,“真是奇怪了,懷孕是大好事,此人何必隐瞞?消息又是怎麽傳到你耳中的?”
景耀磕頭,“老奴冒死陳言,太後若是不信,杖殺老奴便是,若有半分相信,還請速作安排,此妃既然隐瞞消息,必有原因,再等下去,隻怕會有意外。”
慈甯太後看向韓稠,“你知道此事?”
韓稠尴尬不已,景耀是他帶進來的,不能說不知道,也不能說知道,隻好回道:“景耀聲稱有要事禀告,我以爲他是宮中老人,因此帶到太後駕前……”
慈甯太後揮下手,“有勞兩位大人進宮議事,今日所議乃宮中秘事,請兩位大人切勿外傳。”她的目光轉向景耀,“景公既然回來,就不必急着離開,先在宮中住幾天吧。”
景耀磕頭謝恩,韓稠向申明志連使眼色,仍沒有得到回應,隻得一塊告退,離走時,狠狠地看了景耀一眼。
出了皇宮,申明志上轎,韓稠追上來,揮手攆走随從等人,探頭進轎,笑呵呵地說:“宰相大人可把我害苦了。”
申明志一臉嚴肅,“韓宗正差點将咱們兩人都給害了,剛才在慈甯太後面前,你爲何變顔變色?”
“事情明擺着……宰相大人,别說您對此一點也不擔心。”
“咱們兩人爲何被召進宮?”
“慈甯太後要與咱們商議立儲之事,而且……”
申明志打斷他,“慈甯太後本人急于立儲,信任咱們二人,才會召你我進宮,咱們不過順承上意而已。如今慈甯太後心意轉變,順之者得寵,逆之者獲疑。我是宰相,不好說什麽,你是宗室重臣,宮裏遇到喜事,你不拜賀也就算了,竟然還面露難色,慈甯太後事後想起,對你還有幾分信任?信任一失,讒言趁虛而入,你拿什麽自保?”
韓稠臉色劇變,擡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打了一巴掌,“我真是一時糊塗,宰相大人說的是,我該如何補救?”
申明志咳了一聲,“你遠在洛陽的時候就能讨好太後,到了京城還需要我的指教?韓宗正自己努力吧。”
申明志跺跺腳,韓稠隻好退後,眼看着宰相離開,知道老滑頭這是要置身事外,讓自己一人戰鬥。
身份不同,想法自然也就不同,申明志還是右巡禦史的時候,爲了争奪宰相之位,接連參與冒險計劃,如今卻隻想一切穩妥:韓稠得勢,他願意提供一些幫助,形勢一旦不明,他就要退而旁觀。
韓稠站在寒風中,喃喃道:“未必真有人懷孕,就算懷上,也未必是皇子,我還有機會,還有機會……”
皇宮裏,慈甯太後也有同樣的疑惑,但她眼下最關心的是另一件事,“景公,此刻已無外人,什麽話都可以說,告訴我,是否真有妃子懷孕?”
“老奴不敢隐瞞,這隻是宮中傳言,三分可信,可老奴以爲,哪怕隻有一分可能,也要及時告知太後。”
慈甯太後點點頭,“你做得沒錯,我會記得你的功勞。我該傳召禦醫進宮嗎?”
“事不宜遲。”
慈甯太後讓随侍的一名太監去傳喚禦醫,景耀提醒道:“多來幾個人。”
“對,多來幾個。”慈甯太後打發走太監,發現自己有些激動,沉默片刻以穩定心神,說:“我還是不明白,懷孕者爲何要隐瞞?難道受到了威脅?”
“找出此妃,自然一切明了。”景耀等了一會,又道:“容老奴冒死多說一句,無論懷孕的嫔妃爲誰,她的安全是宮裏最重要的事情。”
慈甯太後恍然大悟,連皇帝都能遭到刺殺,何況一名懷孕的妃子?笑道:“景公帶來的消息太令人意外,我竟然有些心慌意亂。嗯……待會禦醫到來,有勞景公全程陪同,務必确保一切順利。”
這是一種信任,景耀實現了第一步計劃,磕頭謝恩,再不多言,更不提韓稠的事情,他明白,自己受到的信任是有條件的,如果找不到懷孕的嫔妃,如果最後生下來的是公主而不是皇子,這份信任馬上就會流失,甚至會變成罪過。
景耀重返皇宮,雖然沒有恢複舊職,但是已經邁出最爲重要的一步,慈甯太後撥給他五名太監以供差遣。
除了皇後,十二名嫔妃都被集中在一間屋子裏,她們已經聽說傳言,跟太後一樣激動,也跟太後一樣迷惑,不明白這樣的大好事,有什麽可隐瞞的?
景耀向衆嫔妃行禮,然後道:“老奴明白,有喜的娘娘自己也不能十分肯定,所以一直隐而不說,現在也不用說什麽,就讓禦醫做個判斷吧。”
太醫院派來十名禦醫,五人獲準入宮,景耀認得這些人,從中挑選三位,輪番給諸妃診脈,如果意見一緻,皆大歡喜,如果不一緻,再召其他禦醫進來。
嫔妃們坐在錦帳後面,隻露出手掌,除了景耀,沒人知道帳後的人是哪一位,禦醫隻能判斷是否懷孕。
判斷喜脈并不容易,三位禦醫無不天下聞名,最後的意見卻不一緻,一位什麽都沒檢查出來,另外兩位倒是診出喜脈,卻不在同一人身上。
“望聞問切,如果能讓臣等詢問幾句,會更有把握。”一位禦醫提出要求。
猜測自己懷孕的嫔妃必有征兆,說出來的确有助于判斷,景耀卻嚴辭拒絕,他召禦醫進宮,就是爲了要一個另外的證據,以免讓人懷疑他與某位嫔妃暗中傳遞消息,對宮裏的人來說,這是大忌諱。
另外兩名禦醫被叫進來,各診出一次喜脈,也不在同一人身上,其中一位與之前某位同僚的判斷倒是一緻,于是四名禦醫判斷三位嫔妃有喜。
守在宮外的禦醫又被傳進來三位,也都診出喜脈,其中一位嫔妃獲到的認可最多,達到三次,另有一位嫔妃得到兩次,還有兩人各得一次。
景耀覺得差不多了,派人送走禦醫,接着讓衆嫔妃各回住處,他帶着全部資料去見慈甯太後,那上面都有禦醫親筆簽名。
所有事情忙完,已近黃昏,景耀一天沒有吃飯,肚子餓得咕咕叫,他卻覺得精力充沛,得到慈甯太後許可之後,親自帶人去請被診出喜脈的四名位嫔妃來見太後,不是一塊來,而是分出先後。
頭兩位嫔妃都隻獲得一次診斷,自己也難以相信會有好事降臨,但還是激動萬分,向太後報出下一次月事的預期時間,如果不來的話,馬上就會禀告。
第三位是淑妃鄧芸,得到兩次診斷,她比較自信,雙手摸着自己的肚子,“我這些天總做夢,天上有東西掉下來,吓我一跳,仔細回想,那東西很像是龍啊。我肯定懷上了,三天……最多十天之後就能确認。”
鄧芸興高采烈地離開,全忘了皇帝還在昏迷中,她應該表現出悲戚才對。
最後一位,也是獲得診斷最多的人,一進來就向太後跪下,身子微微發抖,别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懷孕,隻有她在禦醫診脈之前就已經有了七八把握。
慈甯太後微微歎息,問道:“這麽大的事情,你怎麽不說呢?”
佟青娥沒有其它嫔妃的喜悅與激動,“我、我還不能肯定。”
“過了多久?”
“大概二十天吧。”
慈甯太後露出久違的笑容,“傻孩子,逾期二十天沒來月事,你還不能肯定?就算不能肯定,也該告訴宮裏管事的人,找禦醫給你看看啊。”
佟青娥仍感到緊張,“我、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你不用說了,我明白。”如果是别的妃子,慈甯太後會感到疑惑,一看到佟妃的名字,她當時就懂了,“你覺得不應該由你生下第一位皇子,對不對?”
佟青娥磕頭,“太後明鑒。”
同樣是侍女出身,慈甯太後當然理解佟青娥的猶豫與恐懼,不由得心有戚戚焉,對佟妃的好感大爲增加,“從今天起,你留在我身邊,放寬心,養好身體,别說宮裏,就算整個天下,也沒人敢動你分毫。”
景耀受到的信任至此穩固,他側身走到慈甯太後身邊,小聲說了幾句,慈甯太後立刻點頭,改變主意,“景公說得對,你先回自己的寝宮休息,别動了胎氣。”
佟青娥磕頭謝恩,慈甯太後讓身邊的女官去将佟妃扶起,由宮女送回住處。
景耀剛才對太後說的并非保胎之事,佟妃離開,慈甯太後說:“景公覺得會有人想暗害肚中的胎兒?”
“不可不防。”
“景公所言甚是,不可不防,還有陛下尚未脫險,更要小心提防。唉,如今可信之人實在太少了。”
景耀不語,他還沒到可以随便說話的地步。
慈甯太後卻已經不再懷疑這名太監,盯着他看了一會,“待會你去見見皇帝。”
“是,太後。”
慈甯太後又猶豫了一會,“陛下已經醒了,還不能說話,可能會需要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