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主崔宏身負重負,總不能顯得太喜慶,可昨天太後剛剛大張旗鼓地省親,崔家不想顯得比一群鄉下人更寒酸。
就在一家人興奮地商量來商量去的時候,皇後從宮中傳信,要求一切從簡,不準特意準備任何奢華之物,給全家人澆了一盆涼水,這時崔宏也能說話了,看到皇後的信之後,他十分贊同,甚至要求将府中原有的一些東西也都收起來,奴仆大都遷到府外暫住,隻留少數人待命。
禮部和宮裏的管事太監們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,因爲這能減少了自己這邊的許多麻煩。
崔宏下令,全家人隻能服從,唯有兩人敢于公開表示不滿。
一個是崔母老君,“咱家也不是第一次接待皇帝了,不說越來越好吧,怎麽也不能比從前更差吧?皇後是我的親孫女,皇帝是我的孫女婿,跟一家人一樣,昨天是‘一家人’團聚,今天也是‘一家人’團聚,爲什麽咱家就要一切從簡?瞧瞧這樣子,哪像是迎接皇帝,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府裏出喪事呢。”
崔宏勉強能夠開口,躺在床上起不來,聽到母親這樣說話,哭笑不得,耐心解釋了一會,老君總算不再胡鬧,倒不是被說服了,而是心疼兒子的身體,不想讓他多開口。
另一個不滿的人是崔騰,但他不敢在父親面前胡說八道,隻能對母親和家中親戚抱怨,“父親爲朝廷平亂殺敵,我跟着陛下出生入死,皇後在宮裏……這個從一而終,這些事情陛下心裏都清楚得很、感激得很,絕不會爲難咱們家,父親和妹妹實在是謹慎過頭了。要我說,就該趁着王家人剛到京城立足未穩的時候,好好顯示一下咱們家的威風,我就不信,陛下對王家比對崔家更親近。”
母親勸不住他,衆多的堂兄弟不敢勸他,崔騰越說越覺得有理,可是不敢違抗父命,隻名歎息一聲,回房休息。
崔家給他明媒正娶了一位妻子,出身名門世家,人長得也很美麗,崔騰卻不感興趣,天天留宿另一人的房裏,好像他們才是新婚夫妻。
張琴言口不能言,她的琴聲也無法打動崔騰,可她自有辦法令這個男人對自己眷戀不舍、有求必應,她單獨住在一座跨院裏,身邊的侍女都是她親自挑選或者買來的,共有十餘人,教她們撫琴、教她們讨好崔騰。
崔騰迷戀這個女人到了瘋狂的地步,他在晉城爲保護皇帝的确出生入死過,回京之後卻沒有受到重賞,仍領閑職,随侍皇帝身邊,可他對此毫無怨言,因爲皇帝已經給他最貴重的賞賜。
他甚至學會了讀懂張琴言的手語,自己也能比劃幾下,常常忘了對方能聽見自己說話。
皇帝到來的前一天晚上,崔騰沒用手勢,在卧房裏唠叨了許久。
張琴言是名優秀的傾聽者,不管崔騰說得有多颠三倒四,她都聽得很認真,偶爾示意侍女斟茶倒水,爲他解渴。
說着說着,崔騰的氣消大半,笑道:“還是你理解我、體諒我,不像别人,好像我抱怨一下就是對皇帝不忠不敬似的,我與陛下的關系有那麽脆弱嗎?陛下身邊那麽多人,也就我敢像朋友一樣說幾句真話,東海王那些人都是陛下的奴才,連臣子都算不上。”
崔騰的氣又有上升之勢,張琴言偎過來,指了指自己。
動作雖然簡單,崔騰卻立刻明白她的意思,驚訝地說:“你想見皇帝?”
張琴言搖搖頭,又做出幾個手勢。
“你想讓陛下來見你?”崔騰再狂妄,再覺得自己與皇帝關系良好,這時也吃了一驚。
張琴言淺笑,有些話用手勢實在難以表達,她要來筆紙,寫了四個字:私宴爲親。
崔騰恍然,“對啊,最能顯示崔家受陛下寵幸的事情不是禦駕登門,而是陛下肯與我私下見面、喝酒,王家人再怎麽樣,也是在禮部的監督之下拜見皇帝,表面上熱鬧而已。可是……有點難啊,陛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滿,想做點改變實在太難了,需要禮部和宮裏的同意。”
張琴言微微一笑,崔騰臉色微紅,好像吹牛被抓個現行,“反正我會将陛下帶來,别的事情你不用管,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讨陛下歡喜就是。”
張琴言點頭,又向崔騰偎來,崔騰卻将她推開,警惕地說:“我說的看家本事是指撫琴,不是别的。”
張琴言目光一閃,随即低垂,崔騰毫無抵抗地淪陷,“你真正的看家本事隻能留給我,就算陛下拿整個天下來換,我也不同意。”
次日一早,整個崔府就開始爲接駕做最後的準備,肅清街道,敞開正門,宮裏的侍衛與太監進進出出,也在做最後的檢查。
龍鳳辇入院而停,除了崔宏,崔家人都跪在庭院中,十幾位族人從前天就住在府内,隻爲今天這一跪。
因爲皇後駕臨,許多女眷也出來跪迎,平恩侯夫人最得意,她昨天參加了太後省親,今天又回娘家接駕,左右逢源,讓她覺得自己多年來的辛苦奔波都很值得。
張琴言不在其中,她還算不上崔家正式的女眷,沒資格露面。
規矩總得遵守,韓孺子與崔小君接受跪拜,中司監劉介傳旨平身,這時後院的崔府大管家跑來,表示大将軍要起床來接駕,皇帝先是讓崔騰回去勸阻,次是劉介,最後是張有才,連續三次傳達聖意,才讓大将軍躺在床上,崔宏則以“惶恐不安垂淚感恩”回報。
短短的一段路上,皇帝與大将軍酬答往來多次,混在人群中的史官奮筆疾書,一字不差地全記下來。
房間裏滿是香氣,用以驅逐之前的藥味,孟娥以宮女的身份提前來檢查過,确認這裏沒有用毒迹象。
崔宏臉色蒼白,顯得更瘦,一看到皇帝和皇後,立刻就要掙紮起身,崔騰和張有才急忙将他按住,皇帝也請大将軍不要拘禮。
床前隻有一張椅子,皇帝坐下,皇後崔小君站在旁邊,含淚看向父親,隻是簡單慰問,暫時不能多說什麽。
皇帝探望大臣也有一套規矩,但是不歸禮官管轄,皇帝要自行領悟。
韓孺子沒向任何人詢問,全憑史書上記載的一些片斷,弄清了自己該說什麽。
首先說到刺殺事件,刺客被抓、大将軍傷勢漸愈,皇帝既要斥責逆賊的膽大妄爲,同時也要贊揚并感謝大将軍爲國家立下的種種功勞,正是這些功勞導緻他的遇刺。
崔宏自然要感謝皇恩,一時凝噎說不下去的時候就由兒子崔騰代勞。
一旦開頭,接下來的交談就簡單多了,崔家有義務引導話題,于是說到傷勢、說到天氣、說到崔氏一族的現狀,皇帝又要賞賜,崔宏再度婉拒,一來二去,各退一步,崔家接受一些金銀布帛,轉送族内親友,自家隻留一點,至于官爵,絕不再要。
規矩還是有好處的,起碼身爲皇帝的韓孺子不會覺得尴尬,幾乎要忘記了與崔宏曾經的敵對關系。
作爲尊重,韓孺子還要問一件事:“大将軍病重,楚軍無将,或有萬一,誰人可代?”
崔宏這個大将軍不怎麽管事,他真正掌管的仍是南軍,一直沒有放棄南軍大司馬之職,聽到皇帝的詢問,一本正經地推薦了三個人,兩位老将加上一個柴悅。
韓孺子又說到雲夢澤和東海剿匪之戰,崔宏也都提出一些建議,認爲皇帝迄今爲止的安排全無瑕疵,不輸古今名将,唯有一點,需要小心賊人的垂死掙紮。
韓孺子心裏生出一股沖動,很想提起南軍,問問誰有資格接任大司馬,可他忍住了,皇後就站在身邊,實在沒必要破壞這裏精心營造出來的親切氣氛。
最後一次勸慰大将軍安心養傷之後,皇帝的職責算是盡過了,他起身離開,留下皇後與父親說話,那是真正的父女交談,不受宮裏、朝中的規矩束縛。
走出香氣濃郁的房間,韓孺子暗自松了口氣,有點納悶,自己已經不是傀儡了,爲什麽還有那種熟悉的感覺:皇帝就是一塊會走、會說話的牌位,哪一天等這塊牌位變得安靜了,可以直接送到太廟裏擺放。
崔騰陪在皇帝身邊,引領一行人去廳裏休息,待會要在崔府進午膳,然後皇帝要再次探望大将軍,整個過程才算正式結束。
這已經是精簡的結果,皇帝、皇後若是在這裏過夜,來往的禮節将更加繁複。
皇帝身邊人不多,崔騰趁機上前道:“離開宴還有一會,陛下閑着也是無聊,要不要聽個曲兒什麽的?”
韓孺子搖頭,他對聽曲兒不感興趣,隻是偶爾聽一聽張煮鶴彈琴。
“那也不用在這裏幹坐着啊,崔府雖小,也有幾處景緻,陛下要不要看看?”
韓孺子來過幾次崔府,從來沒仔細逛過,其實也不感興趣,看崔騰一臉殷切,點頭應道:“好吧,現在是冬天,你家裏還有景緻?”
“當然有,春夏秋冬四季景緻不同,崔府倒是一季沒落。”崔騰很開心,以爲這是讨好皇帝的天賜良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