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說皇帝要對付的人就是他,東海王與景耀既意外又解氣,同時應聲接旨,互相看了一眼,一老一少彼此都沒有好印象,各自轉身,景耀站立不動低頭沉思,東海王向前緩緩邁步,思考良策。
東海王止步,先開口道:“韓稠在洛陽作惡多端,抓一批商人,嚴刑拷問,必然有人供出他來,順藤摸瓜,自然就能将韓稠拿下。”
韓孺子搖頭,“第一,洛陽商人剛剛焚毀流民欠條,滿城皆知,這個時候抓捕,會令天下人迷惑不解。第二,韓稠詭計多端,若察覺到不妙,必然對外宣揚說自己多年所得不是送給了朕,就是送給了朕之舅家,如今一無所有,朕要卸磨殺驢。”
“看他胖成那個樣子,真瞧不出還是條老狐狸!”東海王莫名其妙地有點佩服韓稠。
他又開始踱步,幾步之後再次停下,“像韓稠這種高官,想要扳倒的确不容易,據我了解,通常要先将其調離京城,然後再想辦法收集證據。”
“這倒是一個辦法,但是韓稠的根基在洛陽,朕已經将他調離,而且他位爲宗正卿,京外沒有能配得上他的官位了。”
東海王笑道:“再封官反而讓他生疑,陛下隻需讓他做個欽差,臨時出去一趟即可,隻是缺少一個合适的借口……天下諸侯國十幾個,這時候要是誰家能惹出點事就好了。”
齊國之亂剛剛平定沒有多久,東海王就冒出這麽一句話,一出口他就反應過來,急忙搖頭擺手,“陛下,我不是這個意思,諸侯國不能、不該、不敢出大事,我的意思是說誰家裏出點事,婆媳不合、父子不睦、兄弟争權、妻妾争風吃醋一類的,這些事情都歸宗正府管轄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“哪能這麽巧?”
東海王也笑了笑,一直沒說話的景耀這時開口道:“還真有可能這麽巧。”
“嗯?”
景耀先向皇帝行禮,“史書上記載得少,陛下因此可能不太了解,東海王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情,諸侯國經常發生,想找一件其實很容易。”
“史書上記載得少,那奏章呢?朕從來沒見過相關奏章,難道諸侯家裏出事,就沒有人上報朝廷?”
東海王搶先道:“這個我知道,諸侯家事隻要不是鬧得太大,地方官員通常不會上報給朝廷,如果上報也是先交給宗正府,宗正府覺得有必要才轉呈宮裏,無需通過宰相府。這是武帝定下的規矩,據說他厭煩了諸侯家中的瑣事,而且不願宗室家醜外揚,因此規定不是大事無需送交給宮裏。”
“怎麽才算是大事?”韓孺子問。
東海王長長嗯了一聲,“死人吧?”
景耀補充道:“得是宗室譜籍上的子弟遇害,或者死亡三人以上,或者在當地鬧得滿城風雨,才值得上報。”
韓孺子難以置信,“這是武帝定下的規矩?”
東海王隻是聽說,景耀卻是親曆者,點點頭,“類似的事情太多,每一件都查的話,諸侯盡滅……”
“嘿,沒你說得那麽嚴重,諸侯也不都是壞人。”東海王糾正道。
景耀笑道:“老奴口誤,請陛下見諒、東海王見諒,諸侯位尊,哪怕隻處理一位,也會鬧得天下皆知,武帝主要是不願宣揚家醜。”
東海王扭頭撇下嘴。
宗室不僅衰頹,而且腐朽不堪,本應是大楚根基的宗室子弟,卻成爲根基中的蛀蟲,連武帝都拿他們辦法,甯可視而不見。
韓孺子輕歎一聲,韓稠一個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,幾句閑話就引出更大的問題,“韓稠是宗正卿,諸侯有事也得通過他上報,估計他不會給自己惹麻煩,除非諸侯的事情就發生在朕的眼前……”
韓孺子看向東海王,在他眼前的确有一位諸侯。
東海王吃了一驚,“陛下,别開玩笑,我可是老實本分的諸侯,一點事也不惹,家裏就一位賢妻,沒有侍妾、沒有兒女,連仆人都比别的諸侯少得多。”
“别害怕,朕想的是韓稠。”
東海王松了口氣,爲了防止皇帝再将念頭轉到自己身上,建議道:“明年春天有一場大祭,按規矩,諸侯都要進京參加,陛下想收拾誰都行。”
“不是諸侯,是韓稠。”韓孺子還沒有精力整肅宗室,“而且要盡快,韓稠明知會惹怒朕,還敢胡作非爲,必然另有詭計,朕這回要先發制人。”
景耀道:“韓稠初來京城,其計很難面面俱到,老奴不才,或許有辦法查出個眉目。”
這正是韓孺子召見景耀的用意,“不可驚動他。”
“是,老奴明白。”
韓孺子對景耀還是不太放心,問道:“你打算怎麽調查?”
景耀稍一猶豫,倒不是他想保密,而是有些事情不适合對皇帝說,可當今皇帝不比尋常,他還是回道:“韓稠好色,可能會不小心将一些話洩露給枕邊人。”
“景公能調查到韓稠的枕邊人?”韓孺子真有點驚訝了。
景耀隻好繼續解釋道:“韓稠的枕邊人其實隻是一些奴仆,連侍妾都算不上,一時得寵,過後就遭抛棄,有一些甚至被送給他人,心中不能沒有怨氣,隻需找對人,稍加勸說,沒準能打聽出點消息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不再繼續追問。
東海王笑道:“景公對韓稠很了解啊,你早知道會受陛下召見,所以提前做了功課,對不對?”
景耀正色道:“老奴哪能提前猜到陛下的想法?老奴隻是在宮中待得久了,聽說了一點事情,韓稠一直掌管洛陽,名聲甚大,老奴聽到的傳言自然也多一些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東海王平淡地說。
應付韓稠的計策還沒想出來,這兩人先明争暗鬥上了。
又聊了一會,韓孺子讓兩人退下,各思對策,明日再議。
書房已經收拾好了,韓孺子今晚卻不想在這裏就寝,他這一天想的事情太多,需要好好休息一下,于是轉到卧房。
今晚侍寝的是佟青娥,她因爲立功才由宮女被封嫔妃,比皇帝大幾歲,卻沒有相應的鎮定,每次見到皇帝都是既緊張又害羞,還有一點恐懼。
韓孺子跟她沒什麽話說,躺在舒适的床上,心裏還是千頭萬緒,好一會才睡着。
次日一早,今冬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,不大,在地面鋪了薄薄一層,凡是能與皇帝說上話的人,無不賀喜,以爲瑞雪兆豐年,更會說話的人則聯想到昨天的太後省親,聲稱這是上天感應。
韓孺子要去勤政殿,出發得比較早,天才蒙蒙亮。他更喜歡騎馬,可蔡興海等人出于安全考慮,更希望皇帝乘轎,韓孺子沒有堅持己見。
韓孺子剛進轎子裏坐定,張有才過來說:“東海王守在門口,想見陛下。”
韓孺子嗯了一聲,張有才去将東海王叫來。
東海王一手掀開轎簾,探頭進來,向皇帝行禮,“我想了一個晚上,覺得陛下想速戰速決,恐怕隻有一個辦法。”
“說。”
東海王沉吟片刻,“算了,本來覺得不錯,仔細一想,不太合适,請陛下恕罪,容我再想一想。”
“别廢話,合不合适由朕定奪,你想到什麽,說出來就是。”
東海王笑了兩聲,随後收起笑容,“我是看到景耀才想起來的,景公久在宮中,了解韓稠的不少事情,其實還有一個人,不僅了解韓稠,還極可能與他有過直接往來,沒準掌握着什麽把柄,陛下若能……”
“别說了,你的辦法的确不合适,再去想。”
“是,陛下。今天真冷,可這場雪也真好,銀裝素裹,預示大楚之興。”東海王笑着放下轎簾。
韓孺子明白東海王說的是誰。
韓稠在洛陽爲官,在京城必須得有靠山,可是像申明志等大臣,隻是不說他壞話而已,不可能真的全力保他。
韓稠的靠山得更大一些,他讨好慈甯太後時手段純熟,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,極可能之前也讨好過另一位太後。
上官太後久已淡出韓孺子的視線,雖然按規矩他每隔五天至少要進宮一次給兩位太後請安,可他眼裏的太後隻有母親一人,另一位與雕像無異。
東海王又将“雕像”拽回皇帝的眼前。
母親一直對上官太後保持謙卑态度,韓孺子卻不願向從前的敵人低頭,更不想向她求助。
勤政殿裏,申明志等人先是拜賀太後省親盛事,然後也贊美了今晨的瑞雪,韓孺子振作精神,提出禦史的任命問題,他不說人選,讓宰相拟出名單,他知道,吏部尚書馮舉必在其中。
接着他又說自己年輕,學業未成,仍需要聖人的教導,因此得找一位合格的帝師。同樣,他也沒有提出人選,以瞿子晰的資曆與地位,也必在侯選名單中。
正如趙若素所說,若按規矩來,許多事情都會非常簡單,君臣毫無争議,唯一的缺點是慢,明明是必然之事,議政大臣們卻不肯立刻說出來,而是要商議多次,拟出名單怎麽也要三五天。
韓孺子倒不着急,但是比往常提前離開,他要與皇後一塊去崔府看望受傷的大将軍崔宏。
副都尉王赫随行,堅持要留在皇帝身邊,雖然刺客已經全部落網,他卻仍然無法安心,仍記挂着“皇帝身邊的人”,他不相信之前的俘虜隻是在吹牛,總覺得還有餘黨隐藏。
(今日一更,望周知。難得好天氣,出門走一走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