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大家族,因爲是農戶,沒有深宅大院,兒女一成親就出去自立門戶,卻在一夜之間又聚爲一大家,在官府的護送下趕來京城,當中的許多人第一次離鄉,既惴惴不安,又興奮難言。
全家老小共是四十五口,不能一下子都湧進廳裏,禮部早有安排,先是太後的父親一個人進來,老漢年事已高,腿腳不便,因爲過于激動,行走更加困難,由兩名太監攙扶着進來。
他的老花眼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堆人影,知道太後與皇帝就在其中,心中一驚,緊接着兩腿一軟,剛邁過門檻就要跪下,兩名太監還以爲這是老人家體衰的表現,硬是駕起來,拖到指點位置,才松手讓他跪下。
“草民王、王感,叩見陛下,叩見太後!”老人家原來的名字隻是一個數字,過于簡陋,當地特意找人重起了一個,他記得還不算太牢固,本人有些耳聾,嗓音比常人洪亮得多。
太後強自鎮定,“父親快快起身,都是自家人,不必拘禮。”
“不必拘禮”也是禮節,等老漢王感磕了一個頭,兩名太監才将他攙扶起來,另有人端來凳子,讓他坐下。
氣氛慢慢變得自然起來,太後已經了解王家的方方面面,可還是重問一遍,聽父親說出來,又有一番感動。
韓孺子也問了幾句身體好壞、旅途是否辛苦,然後就沒什麽事了,坐在母親身邊,時不時瞥一眼人群中的韓稠。
親人重逢,太後喜極而泣,周圍的人自然也要陪着落淚、感慨,韓稠的反應卻有點過分了,簡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,好像坐在那裏的老莊稼漢是他失散多年的父親。
禮官覺得差不多了,前趨幾步,請求召見其他人,太後許可,從皇後手中接過絹帕,擦拭眼淚。
王家人分成數批進來,由王感一一介紹,磕頭之後,如果太後有話要問,就留下回話,問完了,男子退出,女眷與十歲以下的孩子可以留下。
廳裏變得擁擠,情緒高漲,一開始還在禮部的要求範圍之内,慢慢就超出了标準,哭聲一片,之前的演練與真實見面畢竟不是一會事,太後與親人固然悲喜交加,就是旁觀者也都湧出幾分真實感情。
幾個孩子不懂規矩,哭得聲音太大,被禮官悄悄地帶了出去,哭聲能與這幾個孩子相提并論者,就是宗正卿韓大人了,可禮官請不動他,也不敢真拖他出去,隻能一個勁兒地小聲勸止。
終于,衆人的情緒稍稍穩定,禮官能夠進行下一項,中司監劉介上前,代表皇帝與太後,宣讀了一份長長的賞賜清單,隻有宅子暫時不在其列,要等見面結束之後,與第二批賞賜一道送給王家。
進行到這裏,皇帝的職責告一段落,韓孺子起身,來到外公面前,握着老人家的手說了幾句,又引發一陣哭聲,他帶人離開,将大廳留給太後。
皇後不能離開,這一整天她都要陪在太後身邊,盡一名兒媳的職責。
走出大廳,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氣,韓孺子感覺自在了許多,對這群多出來的親戚,他沒有多少感覺,與貴賤無關,而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,隻想盡快解脫。
但他還不能走,待會有一場真正的家宴,他至少要向太後和外公敬酒,于是他又到跨院裏,下達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禮部尚書元九鼎去将宗正卿韓稠帶過來。
金純忠和喬萬夫又得到一些新消息。
“聖軍師招供了,除了栾凱,雲夢澤還派來一位高手,本想跟随韓宗正一塊參加省親,趁機行刺,結果卻遭出賣,那名刺客已經被包圍,很快就能落網。”
“嗯。”事情如此順利,韓孺子卻沒法高興,“那人真是望氣者聖軍師?”
“初步判斷就是他,還需更多佐證,微臣馬上就去找。”
“不用着急。”韓孺子留下金純忠。
接着是喬萬夫上前,“那些商人在會所燒掉了欠條,聲稱是向太後獻禮,圍觀者甚衆,消息已經傳開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商人的行爲于國于民有利,還真沒辦法強行阻止,可他們爲何心甘情願放棄如此龐大的一筆債務,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解惑者隻能是韓稠。
元九鼎不負重托,總算将宗正卿韓稠帶來了,以韓大人的肥胖,這的确是一項“重托”。
一跨過門檻,韓稠就撲到皇帝腳前,一邊痛哭,一邊叫喊陛下。
韓孺子早有準備,收回雙腳,略一揮手,王赫與另一名侍衛上前,将宗正卿拖開幾步。
“罪臣韓稠,伏乞陛下寬恕。”韓稠仍趴在地上磕頭不止。
“你有何罪?”韓孺子問。
屋子不大,孟娥、兩名侍衛、兩名太監、金純忠、喬萬夫、元九鼎等人陪同皇帝,稍顯擁擠,衆人當中,隻有元九鼎對事情一無所知,他又是議政大臣之一,地位尴尬,不能走,也不能發表意見,隻好低頭假裝糊塗。
“老臣罪在狂妄自大,未得陛下旨意就自行其事,雖僥幸抓得幾名刺客,難贖不告之罪。”
韓孺子和金純忠互視一眼,這可不是他們想聽到的罪名。
太監張有才從外面進來,他跟元九鼎一樣,不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事,茫然道:“陛下,太後說,今日家人團聚,陛下忙碌也就算了,宗室總得有一位德高望重者陪同,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情,請陛下快些放韓宗正回去。”
“轉告太後,朕用不了多久。”
張有才退下,去向慈甯太後複命。
金純忠開口道:“請韓宗正将刺客之事詳細說一下。”
韓稠磕頭,“此事還需從頭說起,老臣剛到京城赴任之時,曾讓家中老妻進宮給兩位太後請安,太後當時說——請陛下恕罪,老臣才敢說。”
“無罪。”韓孺子冷冷地說,已經大緻猜到韓稠要說什麽了。
“太後讓臣妻轉告老臣,陛下年輕,望群臣協力輔佐,又說老臣是宗室長老,要時刻想着陛下的安危。也是老臣一時糊塗,自以爲得到了太後的懿旨,于是一直保持警惕。兩月前,洛陽商人左連生進京,向老臣介紹了雲雄。”
聖軍師假裝商人雲雄,先是讨好韓稠,慢慢露出真面目,原來他是雲夢澤派來的刺客頭目,韓稠大驚之餘,決定暫不要打草驚蛇,于是敷衍應對,希望能引出刺客團夥。
可事與願違,刺客說動手就動手,大将軍崔宏和皇後接連成爲目标,韓稠覺得不能再等,于是使計将聖軍師騙出,送交京兆尹府,自知犯了大錯,不敢來見皇帝,守在宮門外,希望通過太後向皇帝請罪。
這是他的說辭,韓孺子一個字也不相信,一時間卻又找不出明顯的破綻,于是看向金純忠。
金純忠向皇帝搖下頭,表示現在還不行,必須審過聖軍師之後,兩相對照,才能指出韓稠的問題。
喬萬夫開口道:“城内的讨債商人将手中欠條當衆燒毀,也是韓宗正所指使?”
韓稠擡起頭,面露驚訝,“喬大人應該知道啊,你前兩天找過我,希望我能幫忙。”
“我是拜訪過宗正大人,也請您幫忙,但您當時說洛陽商人與您有仇,您幫不上忙,更沒說……”
韓稠臉上淚痕未幹,卻不耽誤他露出笑容,“喬大人誤解了……”
話未說完,張有才又來了,不等他開口,韓稠笑道:“請張公轉告太後,陛下留老臣有事相商,老臣會盡快過去。”
張有才點點頭,看了一眼皇帝,再次退出
韓稠繼續道:“喬大人誤解了,你說有商人指控我,我當然說是有仇,可我也算爲官一方,在洛陽有仇人自然也有熟人。等你走後,我仔細想了想,覺得義不容辭,于是找了一圈,竟然真找到幾位當初關系不錯的商人,請進府來,向他們曉以大義,請他們代爲勸說其他商人。總算朋友盡心,他們成功了,可我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衆商感懷皇恩浩蕩,竟然要銷毀欠條以爲太後省親的賀禮。不管怎樣,這算是一樁好事吧?”
喬萬夫啞口無言,看向皇帝。
“如此說來,韓宗正非旦無罪,反而有功。”韓孺子緩和語氣。
韓稠磕頭,“無旨行事,乃是重罪,老臣久在京外,性子散漫,行爲不端,自知有罪,怎敢邀功?”
“平身。”韓孺子道。
韓稠又磕了一個頭才站起來。
“韓宗正先去太後那邊吧,你的事情以後再論。”韓孺子看到張有才又來了,不想再審下去。
“老臣遵旨,無論陛下定下何罪,老臣絕無二話。”韓稠恭恭敬敬地退出,真像是一位心懷坦蕩的大臣。
張有才站在門口,看着韓稠走遠,向皇帝道:“是因爲送禮的事兒嗎?”
“送禮?”韓孺子一愣。
“是啊,自從過了洛陽,這一路上幾乎天天有人給舅家送禮,已經裝了好幾車,聽說城裏還有更多。”
“誰送的禮?”
“大都是商人,也有一些官員,名單在大皇舅手裏,陛下要看嗎?”
韓孺子終于醒悟,自家後院已然失火,他在京城準備整肅朝廷與衆商,舅氏一家卻已經開了“受賄”的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