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不是迷路,刺客真有可能到達目的地。
他在一個岔路口猶豫不決,令早已注意到他的一隊衛兵感到疑惑,于是上前詢問,刺客支支吾吾,突然怒喝一聲,扔掉托盤,亮出藏在下面的短刀,沖上去連刺兩人,轉身就跳。
衛兵早有警惕,反應也足夠敏捷,可還是一人挨了一刀,刺客沒有什麽特别的招式,就是速度太快,令人來不及躲避。
王赫來向皇帝通報此事的時候,整個皇宮還在搜捕刺客。
韓孺子大怒,如果皇宮連一名刺客都抓不到,剿滅雲夢澤群匪無異于一場笑話。
他要親自回宮督促抓捕,王赫跪下,苦勸陛下謹慎,身爲侍衛頭目,他不能向皇帝隐瞞消息,但也絕不能眼睜睜看着皇帝去冒險。
最後是孟娥勸住了皇帝,“刺客前往秋信宮可能隻是虛張聲勢,目的就是爲了引誘陛下回宮,陛下不可上當。”
韓孺子怒氣未消,“天亮之前,必須抓到刺客,不論死活。”
王赫出去傳旨,沒多久,宮裏更多使者趕到,太後與皇後都表示沒有危險,叮囑皇帝不可擅動。
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,宮裏在追查刺客下落,城内也開始了大規模搜捕,爲防止意外,所有使者隻能進入倦侯府第一道門,向蔡興海、王赫和金純忠通報消息,然後由金純忠及時傳告皇帝。
雖然危險尚未靠近皇帝,但是身負護駕重責,這三人覺得多麽謹慎都不過分。
司法參軍連丹臣準備多日,一旦行動進展最快,抓到刺客之後當場審問,不管有沒有口供,先将與刺客熟知的商人抓起來。
抓捕人數迅速增加,遠遠超出最初的七人,四更過後,傳來的消息說落網者已達百人。
皇宮裏也終于找出了刺客,還有一名與其勾結的宮門司馬以及士兵五人。
“刺客已被包圍,即将落網。”
“刺客的五名同夥被殺,隻剩兩人還在負隅頑抗。”
“一名侍衛與兩名宿衛士兵殉職,多人負傷,那兩人……還在負隅頑抗。”
金純忠傳告給皇帝的消息由一開始的興奮與自信,很快變成困惑與不解,他不明白,刺客到底有多大本事,竟然能在數百人的包圍下堅持這麽久。
“宮門司馬已被活捉,隻剩刺客一人……”
“還在負隅頑抗?”韓孺子問道。
金純忠尴尬地點點頭,雖然這不屬于他的職責,仍感到羞慚,“王副都尉已經趕回宮裏,親自督戰。”
韓孺子扭頭問孟娥,“這算是高手了吧?”
孟娥點頭,“如果他真在重圍之中堅持這麽久,還能殺人,的确是難得一見的高手。”
“比你們兄妹二人如何?”
“換成我們二人,一刻鍾之内就會被殺。”
韓孺子突然生出惜才之心,可刺客就是刺客,而且已經在皇宮裏殺人,罪不容赦,他不能再說什麽,何況倦侯府與皇宮畢竟隔着一段距離,就算他傳令,大概也來不及傳過去。
“這或許就是栾半雄的義子,名叫栾凱的那個人吧?你聽說過此人嗎?”韓孺子又問。
孟娥想了一會,“沒有,義士島與雲夢澤雖然早有來往,但我沒聽說過栾凱這個名字,他應該出師不久。”
金純忠又從外面匆匆跑來,“宮裏的刺客已經落網。”
“是死是活?”
“刺客和串通的宮門司馬應該都是被活捉。”
“帶到這裏來。”
金純忠愣了一下,沒有接話。
“立刻。”韓孺子補充道。
金純忠急忙應是,轉身出去,韓孺子又叫來太監,命他即刻回宮向太後與皇後問安。
天邊微亮,皇宮裏仍在追查刺客是否還有餘黨,兩名活口則被押送到倦侯府,皇帝不能親自審問犯人,但是韓孺子堅持旁聽,金純忠于是做了安排,在一間屋子裏審訊,皇帝則在隔壁的房間裏旁聽,牆壁打了幾個孔,聲音能夠清晰地傳過去。
金純忠了解皇帝的心事,先審的是宮門司馬,此人名叫孫聞名,四十多歲,進入宿衛軍已近十年,守衛宮門也有三年,他的背叛最令人意外。
孫聞名受了重傷,卻不肯服軟,“要殺便殺,我沒話說。”
金純忠沒有虛言恫吓,平靜地詢問姓名、官職、家中還有何人,孫聞名一一做答,最後道:“家中本有老娘,三個月前病逝,妻子被我休了,女兒已經出嫁多年,再無其他親眷,皇帝若是非要株連,我也沒辦法。”
“朝廷虧待過你?”
孫聞名道:“你也不用拐彎抹角,不就是想知道我爲什麽幫助刺客嗎?”
“嗯,閣下的選擇的确很令人費解。”
“嘿,你不過是皇帝身邊的奴才,今天之前甚至不知道我是誰,當然費解。”停頓一下,他問:“你認得趙蒙利嗎?”
“略有印象,也是宮裏的人?”
金純忠不認得趙蒙利,隔壁房間裏的皇帝卻記得,立刻派人去通知金純忠。
“原來是前南軍左将軍,我想起來了,那是一員有名的猛将。”
孫聞名看到有人對審訊者耳語,“誰告訴你的?有人在外面?是皇帝嗎?”
金純忠不回答,繼續問道:“你與趙蒙利是朋友?”
隔了一會,孫聞名擡高了聲音,“陛下,我與趙蒙利乃生死之交,同在南軍之時,他曾舍身救我,此恩不報,孫某羞爲男兒!”
孫聞名從前也是南軍将士,與趙蒙利關系極好,後來一個調往宿衛軍,一個升任南軍左将軍,來往漸少,交情卻沒有因此淡薄,隻是在外人看來,他們的關系不如從前密切。
在迎風寨,趙蒙利被當時的倦侯使計殺死。
“趙蒙利抗旨不遵,因此伏法,你要向陛下報仇?”金純忠問。
韓孺子殺趙蒙利的時候還不是皇帝,說趙蒙利“抗旨”并不正确,孫聞名沒有反駁,高聲道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我不向陛下報仇,我向崔家報仇!”
趙蒙利曾是崔宏手下最忠誠的将軍,比親兄弟還受信任,可趙蒙利死後,崔宏卻沒有特别的表示,既沒有表露出仇恨,也沒有遺憾,甚至對趙蒙利的家人不聞不問,好像完全将這員猛将遺忘了。
趙蒙利因爲遵守崔宏的命令,才會抗拒倦侯,崔宏的冷漠令趙蒙利的一些朋友極度憤慨,孫聞名即是其中之一,與其他人不同,除了憤慨之外,他還敢于行動。
他也不隐瞞,将事情全說了一遍,兩個月前他就見過“雲雄”,明白對方的用意之後,沒有立刻接受,也沒有告密。
雲雄趁熱打鐵,連續三次登門拜訪,察覺到孫聞名更恨大将軍崔宏,他因勢利導,調轉了刺殺目标,“隻是殺掉崔宏還不夠,崔家的權勢根基有兩個,一是崔宏本人,二是皇後,殺一人留一人,崔家仍然強盛,非得兩根同時除掉,才能徹底毀掉崔家。”
孫聞名被說服了,他有五名親信,願意與他共死,也被拉攏進來。最初的計劃比較簡單,他們将刺客放進皇宮就行,剩下的事情由刺客負責。
刺客沒能進入秋信宮,在皇宮裏亂蹿,孫聞名知道此事追查下來,自己早晚會暴露,一狠心,帶着五名親信,假裝追捕刺客,直奔秋信宮。
臨時計劃更無成功的可能,走出不遠就遭到攔截,他們拿不出任何人的旨意,幹脆動起手來,很快與刺客彙合,最終五死兩傷。
孫聞名并無悔恨,“孫某死而無憾,我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,崔宏愧對趙将軍!”
趙蒙利是韓孺子奪位路上必須除掉的障礙,以當時的情況,總有一人會死,韓孺子沒什麽可後悔的,但他仍然敬佩孫聞名的爲人,派太監通知金純忠,孫聞名無需再審,按律處置即可。
皇帝不可能赦免背叛的宮門司馬,但也不想讓他受太多苦頭。
金純忠讓人帶走孫聞名,換上刺客。
“我叫栾凱,是神将栾半雄的義子。”刺客也受了重傷,語氣卻極爲輕松,毫無懼意,甚至有點好奇,“都怪我,地圖看了好幾遍,還是出錯了。誰能想到呢,地圖上看着挺小的,真走進去,皇宮竟然這麽大!比我家的寨子還大!嗯,崔宏是我砍傷的,他身邊的人是我殺的,我進宮是要殺皇後。就是這些,别的事情打死我也不說。你們可不講究,這麽多人打我一個,有本事單打獨鬥,我輸了,什麽都招,我赢了,你們放我走。”
“我去。”隔壁房間裏,孟娥小聲說。
“你不是他的對手。”韓孺子脫口道,但這的确是孟娥說過的話。
“他受傷了,我能對付。”
韓孺子勉強點頭,“不要用兵器。”
孟娥點頭,前往審訊室,她說話聲音輕,韓孺子聽不清楚,隻聽栾凱大笑,“一個宮女?哈哈,我隻用一條手臂,咱們比個輸赢。”
等了一會,隔壁傳來打鬥的聲音,不是很響,也不頻繁,似乎打得有氣無力。
足足一刻鍾之後,孟娥回來,向皇帝點點頭,臉色微青,顯然花了極大的努力才擊敗受傷的刺客。
刺客再說話時,聲音小了許多,韓孺子仍然聽不清,沒多久,金純忠本人過來了,正色道:“刺客招出了韓稠,聖軍師也在韓府。”
“可以抓人了。”韓孺子道。
金純忠結束審問,帶人去往韓府。
聽說宮裏的刺客被抓,韓稠立刻明白大事不妙,那個傻乎乎的刺客保不住秘密,自己必須想其它辦法自救。
慶幸的是,他早給自己鋪好了一條路,現在可以用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