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将軍崔宏遇刺,位置就在離倦侯府幾條街以外的地方,大臣不能對此視而不見。
韓孺子讓太監們将大臣一一扶起,心裏卻忍不住納悶,這些人當中到底有誰真正關心自己的死活。
“如果一次刺殺就将朕逼回皇宮,如果朕在京城都不得安全,朕這個皇帝還有什麽意義呢?諸卿與其請朕回宮躲避,不如盡快将刺客繩之以法,以安朕心。”
幾位議政大臣面帶慚色,尤其是宰相申明志,讨債之事是皇帝自願攬過去的,不讓别人插手,宰相可以置身事外,京城的安全卻在他的職責範圍内,而且是一項重要職責,刺客滿城亂蹿,他得負責。
“請陛下給臣一點時間,三天,最多三天,臣必将所有刺客一網打盡。”申明志誇下海口。
“否則怎樣?”皇帝仍不肯放過宰相。
申明志擡頭看了一眼皇帝,沉聲道:“隻要有一名刺客漏網,臣願交出相印,以讓賢臣。”
勤政殿裏的其他幾位大臣将頭垂得更低,一聲不吭。
“天下動蕩、京城混亂,閣下身爲宰相,乃朕之股肱,自當盡心盡力以塞責,何出讓賢之話?讓天下以爲大楚君臣在鬥氣嗎?”
申明志更加羞慚,磕頭道:“臣不敢,臣隻需三天時間。”
韓孺子輕歎一聲,“明日太後省親,不能因爲一次刺殺而改期,申相還是先保證明天的安全吧,至于抓捕刺客,朕也不給期限,申相盡力就好。”
這樣一來,沒有大臣再敢勸留皇帝,韓孺子仍回倦侯府。
金純忠求見,給皇帝帶來消息,“申宰相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令,要求三日之内必須肅清城内的全部刺客。”
雖然皇帝沒有給出期限,申明志卻真着急了,他從皇帝的話中聽出濃濃的不信任,議政還沒結束,他就通過殿中官吏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達了命令,這不是正式命令,隻是宰相本人的一種意願,下面的官員卻不敢有半點違背。
就在韓孺子回倦侯府的路上,京城内外的各處官府已經行動起來,開始抓人。
京兆尹府占據先機,司法參軍連丹臣已經盯上七個目标,京兆尹得到的期限是三天,給手下的期限則縮短到了兩天,連丹臣沒法再等,天黑之前,他就要将這七人抓捕歸案。
金純忠就是來問皇帝該不該這樣做,他最初的計劃是按兵不動,等這七人與更多同夥接頭之後,再一網打盡。
“宰相既然下令,官府該怎麽做就怎麽做,你不要幹預,但是要盯住城中動向,若有異常,立刻告知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金純忠明白皇帝的意思,宰相可以行使權力,但不能超出界線,皇帝對大臣仍不能完全信任,“一名刺客招供了。”
“他怎麽說?”
“據稱雲夢澤此行派來四五十人,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分批進入京城,最多三人同行,進城之後彼此也不聯絡,全由一名中間人傳遞信息。昨晚的刺殺,十二人負責望風,行刺者隻有一人,就是逃走的那一位。他們彙合之前就已蒙住面孔,但那名刺客招供說,栾半雄手下能做到隻身行刺的人不多,昨晚那位很可能是栾的義子,名叫栾凱。據說栾凱武功很高,是栾半雄傾心培養的殺手,在雲夢澤群盜當中初露頭角,本來是要代表栾半雄參加盟主比武的,結果卻暗中來到京城,他來得應該比較晚。”
韓孺子點頭,與京城的前幾次混亂不同,他起碼不再一頭霧水,隻要有值得信任的臣子,大楚官府仍能發揮出極其強大的力量,可惜他信任的人還是太少,對宰相掌控的朝廷,他仍需觀望。
金純忠繼續道:“他們在城中的頭目是一個名叫‘聖軍師’的人。”
韓孺子冷笑一聲,“聖軍師,又是望氣者,楊奉在雲夢澤找的就是此人,想不到他竟然來了京城,這個人比較特殊,你如果有他的下落,立即抓捕,不用等朕的旨意,盡量抓活的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金純忠猶豫了一下,還是開口道:“的确有一點線索,微臣從少府喬大人那裏得到提醒,宗正卿韓稠極可能就是讨債商人背後的組織者,雲夢澤又有多名刺客藏身于商人中間,便于在城内傳遞消息,加上其它一些蛛絲馬迹,微臣鬥膽猜測,那個叫‘雲雄’的人就是所謂的聖軍師,而庇護他的人則是韓稠。”
“洛陽侯還真是喜歡洛陽,怨氣不小啊。隻要确認聖軍師在韓稠那裏,你盡管抓人,不用管它是宗正府還是宰相府。”
玄衣使者的權限畢竟太小,韓孺子傳召蔡興海,給兩人下了一道旨意,準許他們在今明兩日便宜行事,宰相以下,都要配合,不得阻攔。
這是一份限時的特權,隻有兩天。
金純忠和蔡興海剛走,東海王和崔騰來了。
東海王前兩天還自薦要用譚家的人脈追查刺客,立了一功之後,他卻沒有繼續追查,眼看事情越鬧越大,他反而甘願置身事外。
崔騰不一樣,父親遇刺徹底将他激怒,多半天過去了,怒火也沒有減弱,反而越來越旺,“陛下,不能再等了,京城就這麽大,堵住城門,刺客還能飛出去不成?”
“京兆尹府和巡城司已經開始抓人了,你不要着急。”韓孺子勸道,也不忘提醒一句,“沒有朕的旨意,你不可亂來,就在崔府或者朕這裏老實待着,朕自會給崔家一個公道。”
“嗯,我聽陛下的。”崔騰仍然氣憤難平,“皇後派人送信了,她很着急,說是等太後省親結束,後天會回家探望父親,但是還需要陛下的恩準,不知道陛下接到奏章沒有?”
皇後也是“臣”,出宮需要皇帝的準許。
韓孺子桌上擺着一摞奏章,擺在最上面的就是皇後奏章,韓孺子看了一遍,提筆寫下批複,允許皇後出宮,想了一想,又添上幾行字,表示自己要與皇後一同去崔府看望大将軍。
他将奏章連同批複遞給崔騰,“交給外面的太監,讓他們馬上送回宮中,也好早做準備。”
“陛下要親臨崔府!”崔騰大喜,胸中怒氣終于消散不少,捧着奏章往外跑,“我這就回家準備!”
東海王站在旁邊微笑,韓孺子問道:“朕不過是與皇後看望一下大将軍,崔騰幹嘛這麽高興?”
“陛下看過不少史書,難道沒注意到嗎?皇帝親臨某家,乃是此家極大的榮耀,武帝、先帝都曾去過崔府,如今是陛下,崔家一如既往地受到寵幸,怎能不欣喜若狂?大将軍聽到這個消息,隻怕傷勢也會好幾分。”
批複已經寫下,韓孺子不能再改,“大将軍重傷,朕應該去看望一下。”
“當然,雖無明文規定,但是按慣例,正一品的大臣若是卧床,皇帝理應派内侍前往探視,如果得的是不可治愈的重病,皇帝親臨床榻之前也是應該的,不是必須,但是應該。聽說大将軍的傷勢的确很重,剛剛能睜眼,還不能說話,陛下應該去看看。”
東海王的話裏隐藏着一點興災樂禍和嫉妒,韓孺子隻當沒聽懂。
“陛下後日親臨崔府,今日才下旨意,劉介和蔡興海他們可有的忙了。”
“這種事通常要提前多久準備?”
“至少十天,一個月最好,甚至有提前半年、一年就開始準備接駕的。不過崔家有錢,不隻一次接駕,經驗豐富,肯定不用這麽久,兩天應該夠了。”
韓孺子歎息道:“皇宮、倦侯府,朕已經不記得多久沒離開過這兩個地方了。”
“陛下的安危是天大的事,能離開皇宮常住倦侯府,已經算是破例。”
韓孺子微微一笑,“先将刺客和探望大将軍的事放下,朕問你,如果想要提拔一位官員,按‘慣例’該怎麽做?”
“要提升幾個品級?”
“很高就是了。”韓孺子不肯說得太清楚。
“那就是破格了,被提升的官位有空缺嗎?”
“有。”
“宰相等大臣一直沒有推薦此人?”
“沒有。”
“嗯,這個人最近立過功嗎?”
“立過,但不是很大的功勞,跟那些将士無法相提并論。”
東海王笑道:“陛下太實誠了,如果非要親冒矢石、浴血奮戰才叫大功,那文臣豈不是永遠沒機會了?功勞有兩種,一種是人人可見,首級、牛馬等等都是明證,一種是皇帝可見,這個人的舉動或者影響到大勢,或者顯露出極難得的忠誠,都算是大功。比如左察禦史蕭聲,真論起來,他也沒做什麽,對匈奴人的傷害還不如普通的士兵,可他被俘不屈,投河自盡,足見其忠,陛下給他一個大功,沒有任何人反對。”
“嗯。”韓孺子點頭,明白了其中的區别。
東海王告退的時候,心中比崔騰更加得意,皇帝仍然需要他的建議,最關鍵的是,他能通過建議猜出皇帝的心事,給未來鋪路。
卓如鶴從雲夢澤回來之後,必然平步青雲,這就是東海王的結論。
東海王猜錯了,韓孺子想的其實是另一個人。
整個京城都在抓捕刺客,皇帝所思所想卻是如何改造朝廷,他也要給未來鋪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