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若素拱手,“一位是坐在這裏的陛下,一位是衆人心目中的皇帝。”
原來是一次文字遊戲,韓孺子笑了笑,突然有點懷念那個謹言慎行的中書舍人,但這是他請出來的“神”,隻能忍耐,“你的意思是說衆人心目中的皇帝,與朕并不一緻?”
“完全不同。”
韓孺子沒有馬上追問,坐在那裏想了一會,心中再無惱怒,反而認真思考了趙若素的話,良久之後,指着角落裏的凳子,“坐。”
趙若素雙手搬來凳子,搭邊坐下。
“你将‘兩位皇帝’都說說吧。”實話雖然刺耳,卻是韓孺子最需要聽到的勸谏。
趙若素起身拱手,然後坐下,“坐在微臣面前的陛下,聰明英武,深謀遠慮,敢爲人先、敢迎強敵、敢爲人所不能爲,正是大楚最爲需要的皇帝。”
韓孺子苦笑道:“你把第一位‘皇帝’說得這麽好,看來‘第二位皇帝’一定很差。”
趙若素咳了兩聲,正色道:“衆人眼中的皇帝卻是另一副樣子:連殺同宗子弟,血洗京城,以無數條人命奪回帝位……”
韓孺子剛想辯解說那個僞皇帝和冠軍侯都不是自己殺死的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,那是衆人眼中的皇帝,他控制不了,那兩人的确死了,而且死在奪位之戰期間,朝廷又從來沒有過調查與解釋,怪不了外人胡亂猜疑。
他安靜地繼續聽下去。
“第二位皇帝已有殘暴之名,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,盡皆畏懼。”
“嘿,這算好事還是壞事?”
“有好有壞。陛下此前不聽大臣勸阻,執意脫離大軍,帶領少數人馬北上,以至被困晉城,雖然最終得脫,在衆人看來,這位皇帝不免還是太年輕、太急躁,受冒無謂之險,沒有長遠規劃。”
皇帝廢寝忘食地設計除四患之計,卻被看成沒有長遠規劃,韓孺子仍然沒有解釋,他所做的事情大都在倦侯府進行,外人的确看不到,對朝中大臣來說,皇帝很可能隻是在倦侯府裏聚集一批親近之人閑聊,順便揀選大将。
“嗯,還有嗎?”
“還有,要等三年之後才能說。”
韓孺子大笑,一見面他就下令,不準趙若素再提皇帝身邊人的事情,至少要等三年,毫無疑問,衆人眼中的皇帝寵幸近臣,已有昏君征兆。
“朕明白你的意思,皇帝一人能力有限,必須通過群臣,才能讓萬民‘看’到朕,君臣若是離心離德,衆人眼中的皇帝就會走樣,對不對?”
趙若素再次起身拱手,“陛下睿智,一點就透。”
這可不是“一點就透”,韓孺子輕歎一聲,“該由群臣靠近皇帝,還是該由皇帝理解群臣?”
趙若素又要起身,皇帝示意他坐在凳子上回答即可。
“比如牧羊放牛,前方即是沼澤陷阱,是該由牛羊做出決定,還是放牧者?”
這既是吹捧,也是指責,韓孺子竟然無言以對,過了一會才說:“如果放牧者對這群牛羊不是很滿意,打算另換一批呢?”
“陛下擁有天下最大的一群牛羊,再無放牧者可與陛下交換,因此不可換,隻可以新代舊。”
“怎麽個以新代舊法?”
“辦法就在朝廷的規矩之中,有科舉,可以招攬天下俊傑,有升遷貶黜,可以憑此選賢任能、逐退平庸之輩。”
“科舉三年一次,升遷貶黜也有定規,少則一年,多則三五年,朕有些等不得。”
“陛下針對四大患選将定策時,不急不躁,即使隻是剿匪,也以年計時,何以到了朝廷,卻如此心急呢?”
皇帝不語,趙若素繼續道:“陛下重返帝位之時,未得大臣支持,因此耿耿于懷?”
韓孺子看向趙若素,在這個人面前隐藏心事幾乎不可能,他不僅猜得準,而且口無忌憚,什麽都敢說。
韓孺子開始覺得自己請來的不是“神”,而是隻“妖魔”,卻是隻大有用處的妖魔。
“朕耿耿于懷——是因爲群臣眼睜睜看着大楚陷于癱瘓,他們不支持我,也沒支持任何人,看樣子,就算帝位上擺一尊木偶,他們也會照拜不誤,或許這就是他們的目的,木偶倒是很符合你們所期望的皇帝:高高在上,不參與争執,讓朝廷自己運轉。”
趙若素還是站了起來,拱手之後坐下,“敢于參與帝位之争的朝廷不是沒有過,全都記在史書裏,陛下常看,可覺得喜歡?”
韓孺子當然不會喜歡,那樣的朝廷最後都會變成權臣當道,甚至迫使皇帝禅位,“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嗎?”
“并無‘注定’之說,一切決定終歸要由皇帝做出,後世評介本朝,先看皇帝,再看群臣:陛下能運轉群臣,方能運轉萬民,能運轉萬民,方能運轉天下,大楚爲富饒之地,人豐物茂,能執此利器者,無往而不勝。有天下爲伴,何來的‘孤家寡人’?”
趙若素沒能真正理解“孤家寡人”的意思,韓孺子笑了笑,也不打算解釋,那是他對祖父武帝的記憶,留在自己心中就夠了。
“朕若重整朝廷,你預計多久能初見成效?”
“明春即是大考之年,陛下若能抓住機會,大考之後就能攪動朝廷,此後步步爲營,三年可有小成,十年方有大成。”
“比朕的滅匈奴之計還要長遠。”在韓孺子的計劃中,三五年之内,雲夢澤、東海群盜即已剿滅,如果能夠連年豐收,大楚實力也能恢複一部分,可以考慮向匈奴開戰了。
“唯其長遠,可得穩定,不會影響到陛下的除患之計。”
“朝中大臣不會反對?”
“陛下按規矩改變朝廷,有人反對,自然有人支持,隻要不是太急,小小波折無礙陛下大計。”
“嗯,讓朕好好想想。”
趙若素勸皇帝不急,他自己更不急,識趣地告退,請皇帝盡早休息。
韓孺子睡不着,趙若素的話雖然生硬,但是的确說中了一些關鍵,皇帝的形象并不是他怎麽做外人就怎麽看,事實上,外人看不到皇帝,隻能猜測,而這一猜,就惹出諸多事端。
趙若素根本沒有提起吳家,韓孺子卻已明白,在京兆尹眼裏,奪爵即是皇帝要報複吳家的訊号,所以派人包圍吳家,甯可做過頭,也不能讓“殘暴”的皇帝心生不滿。
回想勤政殿裏的宰相等人,他們的确有點害怕皇帝,隻是掩飾得很好,韓孺子在倦侯府裏感受不到這一點,圍在他身邊的都是親近之臣,沒有具體官職,用不着負責,敢說話,也敢亂說話,在這種氛圍中,韓孺子還以爲自己威嚴不足。
韓孺子讓太監點起燈籠,前頭帶路,又回卧房休息。
淑妃鄧芸還沒睡,躺在床上,吃驚地看着去而複返的皇帝,“陛下……”
韓孺子脫衣上床,太監熄燈退下,屋子裏一片漆黑。
兩人并肩而卧,鄧芸伸手觸碰皇帝的手臂,沒有遭到拒絕,但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。
“讨好皇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吧?”韓孺子問。
鄧芸的手掌略顯僵硬,平時最敢說話的她,這時卻有些含糊,“陛下……何出此言?尋常女子尚且以夫爲尊,宮中的嫔妃當然……當然要盡心盡力侍奉陛下。”
“不敢直言的你,與尋常女子無異。”
鄧芸靠近皇帝,“陛下想聽實話?那我就說實話,讨好陛下當然很辛苦,可陛下不常在身邊,更辛苦的是讨好宮裏的每一個人。我真希望自己生爲男子,能夠馳騁四方、指點江山,不用像現在這樣,步步小心。”
“你們鄧家很想東山再起?”
“鄧家在武帝時平步青雲,可是沒等站穩腳跟,大将軍就英年早逝,沒留下子嗣,剩下我們這些族人,甚至不能留在京城,隻能遠遷代國——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東山再起。陛下,讓我給你生第一個兒子吧。”
趙若素說能以朝廷規矩治理朝廷,韓孺子很自然想到宮中也有規矩,結果實踐起來卻不那麽容易,他想自己選中的第一個目标是錯的,應該由易入難,可淑妃恰好在倦侯府,他沒有别的選擇。
“那不是朕能決定的事情,你想讨好朕,也不用非得生兒子。”
“陛下休以虛辭應對,從古至今都是母憑子貴,沒有子息,再受寵的妃子,也免不了色衰愛弛的一天。”
韓孺子心裏歎了口氣,看來他非得有一個兒子,才能平息宮中的混亂。
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,在這種時候打擾皇帝,實在不應該,鄧芸支起身子,怒道:“這是誰啊,如此大膽?”
韓孺子坐起來,“不管是誰,必有急事。”
他披上一件外衣,下床走到外間,太監已經點起蠟燭,正站在門口,猶豫着要不要開門,看到皇帝,心安不少,問道:“外面何人,深夜打擾陛下休息?”
“末将蔡興海,有急事求見陛下。”
韓孺子點頭,太監開門。
蔡興海掌管宿衛,是極少數能夠直接來見皇帝的人,平時很注意禮節的他,這時卻顧不上行禮,略一躬身,向屋内的皇帝小聲說:“東海王抓住一名刺客,據其招供,已有刺客藏于陛下身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