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若素無事可做,每天獨自在小屋裏呆坐,一連好幾天沒有再得到皇帝召見。
韓孺子心中的怒氣早就消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警惕,他選用趙若素是希望得到指點,能夠更好地與大臣打交道,誰知幾句話之後,趙若素就開始爲大臣辯護,說什麽皇帝将朝廷抓得太緊。
以擡高爲名,行架空之實,韓孺子對這種行爲特别反感,不僅因爲他是皇帝,還因爲那段不堪回首的傀儡生涯。
而且朝中大臣的表現也不允許皇帝放手,他們大都還停留在武帝時期,對大楚的确忠誠,但是明哲保身,少出頭甚至不出頭,給皇帝一種不受挑戰的錯覺,可這樣一群人,無法應對大楚的重重危機。
在晉城投河自盡的蕭聲曾給韓孺子很大觸動,但他現在最爲需要的不是這種人。
這天下午,皇帝在倦侯府的後花園裏召見了臨淄都尉賴冰文。
賴冰文雖是文官出身,身形卻極雄偉,與樊撞山有一比,隻是腳步虛浮,沒有武将的沉穩。
君臣二人在亭子裏的飲茶,茶畢,韓孺子說:“東海船塢正在造船,預計三年之後可有大成,在此期間,海盜或有可能偷襲,朝廷暫時難派大軍駐守,若由賴将軍鎮守船塢,需兵多少?有何應對之策?”
賴冰文起身,心裏明白,自己已與大将無緣,恭敬地回道:“五千足矣,若能及時得到後方援助,三千也可,守城之要不在人多,而在器械,若器械充足,運用得當,堅守數月不成問題。”
韓孺子也曾被困城中,對守城頗感興趣,與賴冰文聊了許多,召見結束時,他心裏已經做出決定,此人可爲船塢守将。
以賴冰文的身份,能得到皇帝的單獨召見,已屬殊榮,可他還不甘心,将要告辭的時候,忍不住說道:“末将早年失德,陛下想必有所耳聞。”
“嗯。”韓孺子真想問賴冰文當年勾引的是誰,可他是皇帝,有些好奇隻能藏在心裏,不能表露出來。
賴冰文似有不平之色,很快平靜下來,“以德選将,則天下無将可用。”
韓孺子道:“你覺得因爲早年的無德之行,自己才不能成爲平海盜大将?”
賴冰文點點頭,他參與過好幾次倦侯府的聚衆商議,對皇帝不像第一次拜見時那麽敬畏,敢于表達真實想法。
“平海盜的事情先不說,匈奴才是真正的大患,朕欲派大臣出使匈奴,賴将軍可願一往。”
賴冰文雖然不明白話題怎麽會轉到匈奴這邊,還是躬身回道:“末将願往。”
“此去不是幾個月,而是三年、五年,甚至更久,朕需要一人留在大單于身邊,時刻關注那邊的變化,你能做到嗎?”
賴冰文一呆,再回答時已顯得勉強,“隻要陛下覺得有必要,末将……”
這樣的回答與拒絕無異,韓孺子大笑,“賴将軍果是戀家之人,倒也無妨,隻是平海盜并非一時之戰,海盜驟合驟散,連個大頭目都沒有。在朕的計劃中,三年造船可成,五年不讓海盜近岸,要到十年之後,才能令海盜絕迹。在此期間,水軍需常年泛舟海上,普通将士尚可輪換,大将卻難登岸,請賴将軍細思”
賴冰文臉上一紅,跪下磕頭,讪讪離去。
對另一位将軍狄開,就比較簡單了,皇帝召見,勉勵了幾句,送他出府,此人可爲輔将,做不了獨擋一面的大将,他自己也清楚,能得皇帝賞識,已經非常滿足,沒有更多的要求。
隻剩下一個燕朋師,韓孺子遲遲沒有做出決定,他已派人給東海國的景耀送信,讓他暗中調查軍功的真相,在此之前,他仍給予禮遇。
崔騰特别推崇這位年輕的将軍,一有機會就說他的好話,韓孺子往往笑而不答。
這天傍晚,韓孺子進膳時發現一件怪事,滿桌子一股藥味,許多菜肴裏明顯摻有藥材,他叫來侯府總管老太監何逸,問道:“這是什麽?”
“回禀陛下,這是專爲陛下準備的藥膳。”何逸的日子本來過得挺滋潤,自從皇帝常住府中之後,他很長時間沒敢碰酒了,神情有點恍惚。
“朕又沒病,爲何要吃藥膳?誰的旨意?”
何逸一愣,“呃……是宮裏……是皇後派人特意做的,我以爲陛下早就知道。”
說到皇後,韓孺子神情緩和許多,可是仍然納悶,“将廚師叫來,朕要問個清楚。”
廚師來了,不是一位,而是兩位,十分惶恐,一進來就跪在地上,看到其中一人的服飾,韓孺子一愣,“你是太醫吧?朕既無病,也未宣召,你來做什麽?”
太醫不敢擡頭,顫聲道:“是、是皇後命微臣來此監督制作藥膳,微臣不知……微臣不知……”
“藥膳是治什麽病的?”近日天氣轉冷,韓孺子以爲這是預防風寒的藥膳,可是看菜肴中的藥材頗有幾樣古怪不可辨認的東西,心中越發困惑。
太醫也很困惑,因爲他以爲皇帝早已知情,擡頭瞥了一眼,沒等看清就低下頭。
“回答朕的問題。”韓孺子嚴厲起來,趙若素、賴冰文這樣的人在皇帝面前放肆一下也就算了,小小一名太醫可沒有保持沉默的資格。
太醫磕頭,小聲回道:“此藥專治無子之症,陛下、皇後以及衆嫔妃皆服此藥……”
韓孺子又好氣又好笑,拿筷子挑起盤中一物,看了一會,想問這是什麽東西,想想又算了,揮手道:“退下吧。”
這頓晚膳韓孺子吃得小心翼翼,隻揀認識的菜肴吃了一些。
當晚侍寝的正好是淑妃鄧芸,在十幾位嫔妃當中,隻有她在皇帝面前什麽都敢說,“藥膳的味道真差,聽說男女有别,陛下的藥膳不知味道怎麽樣?”
“一樣差,皇後怎麽會突然想出這樣的主意?”
“陛下别冤枉皇後,其實這是我的主意。好幾個月了,衆姐妹一個也沒懷孕,于是我向太後建議,該請太醫看看,太後覺得不必着急,所以我就建議配幾副藥膳吧,我在晉城的時候聽說過幾個方子,很管用……”
“這是你開的方子?”
鄧芸笑道:“當然不是,是太醫開的,太後可信不着我。”
“所以這是你的建議、太後的決定,但是讓皇後傳旨?”
“這種事隻能由皇後傳旨。”
慈甯太後與皇後都以爲對方通知了皇帝,總管何逸也沒細問,結果發生了偏差。
皇帝尚無子嗣,這已成爲許多人的一塊心病,韓孺子卻不着急,而且不喜歡來自皇宮的幹涉,也不留宿了,重新穿好衣裳,對淑妃說:“既然是你的主意,明天就由你轉告太後與皇後,說朕不喜歡藥膳,從今以後,未得朕的旨意,不準随意換膳。”
“可是陛下……”
韓孺子轉身出屋,守在外間的太監很意外,沒敢多問,立刻跟上,送皇帝前往書房。
不理解皇帝的人不隻是朝中大臣,還有宮裏的許多人,他們似乎還沒有明白大難即将臨頭,若不能及時做出反應,大楚将亡,朝廷與皇宮到時首當其沖。
書房裏有點冷,太監們忙着去取炭盆,韓孺子坐在書桌後面,很想找孟娥談談,可孟娥不在,最近關于刺客的傳聞比較多,她要與其他侍衛一道輪值,除非必要,不能随意再守在皇帝身邊。
韓孺子看了一會書,命人将總管太監何逸叫來。
何逸已經躺下,聽到傳召,立刻爬起來,穿了一件外衣就來了。
何逸已經很老,當初追随皇帝一道出宮,有從龍之功,他的要求卻從來不高,有吃有喝、有穿有住足矣,唯一的嗜好是喝酒,喝多了迷糊,不喝更迷糊。
韓孺子猶豫多日,還是決定将事情挑明,對身邊人,他的确不能太放縱了,“何逸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“南直勁給了你什麽好處?”
何逸一驚,撲通跪下,“陛下……陛下……”
“朕不怪罪于你,也不會追究南直勁,隻想了解真相。”韓孺子平淡地說,南直勁此前向中書省傳遞消息,明顯是在府内得到了幫助,事情查起來倒也簡單,衛兵十分盡責,記下了每一位探訪過南直勁的人,蔡興海那邊則記錄了每一位進出府者,兩相對照,立刻就找出了老太監何逸。
“我……老奴什麽也沒……就是一頓酒,南直勁不知從哪聽說老奴愛酒,聲稱有位朋友要送他兩壇收藏多年的好酒,那位朋友馬上就要離京,他沒法去取,所以求我幫忙,許諾分我一壇。他、他将那壇酒說得天花亂墜,老奴沒忍住,就去了一趟,順便幫他……傳遞了一張紙條……”
韓孺子輕歎一聲,中書舍人果然最了解皇帝,連皇帝身邊的人都要打聽得清清楚楚。
何逸老糊塗,降罪于他也是無用,韓孺子道:“何逸,你年紀大了,别管别的事了,去後花園看管雞鴨,每日有酒有肉,保你盡興。”
何逸砰砰磕頭,被兩名太監扶出書房。
韓孺子枯坐一會,又派人去傳趙若素。
趙若素還沒睡,很快就來了,恭敬地行禮,既不顯親近,也不露驚慌。
“别再提朕身邊人的事情。”韓孺子得立下規矩,“起碼三年之内不要提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
“朕問你,吳家是怎麽回事?”
皇帝傳旨削奪吳氏兄弟的侯位,結果官府竟然派人将吳家包圍,不準随意進出,韓孺子已經通過金純忠讓差人撤去,可他不明白自己的聖旨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。
最初這個主意是趙若素提出來的,他有義務解釋。
趙若素已經聽說過這件事,上前道:“因爲朝廷有兩位皇帝。”
一旦抛去中書舍人的身份,趙若素可是越來越不會說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