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部尚書元九鼎行動迅速,先到東海國,召集當地官員以及相關人等一一對驗,整個過程如同法司會審,在摘除幾條無關關緊要的證據之後,元九鼎傾向于認可東海國的結論:王家人的确是太後的至親。
東海國官員松了口氣,沒等他們慶祝,元九鼎馬不停蹄趕往臨縣的王家。
兩地官員都很謹慎,一直沒讓王家人搬遷,仍然留在原來的村莊裏,不準外出,但是好酒好肉地供養着,四面八方趕來的賀喜者、認親者都要先在官府這裏備案,獲得允許之後,才能排隊去王家一趟,但是不準過夜。
事後表明這一招很有用,否則的話,王家的進京隊伍很可能擴大幾倍。
朝廷的二品大員親臨王家,不要說村裏,整個縣都轟動了,連遠在百裏之外的郡守都帶着一批官員從治所趕來迎接,比皇帝當初巡視東海國時的排場還大。
皇帝地位太高,又厲行節儉,很多時候甚至不肯進城,跟行軍一樣在城外紮營住宿,令官員們無路可通,禮部尚書卻是地方官能巴結上的對象,就算見不到面,也要送上禮物,以免被視爲不敬。
元九鼎可沒心事搭理這些外地官員,在東海國相和當地郡守與縣令的陪同下,來至王家,花了三天時間,挨個交談,最後親自去拜見王家的戶主,親切地問:“老人家,身體可還康健,能去得了京城嗎?”
此言一出,皆大歡喜。
元九鼎自從出京之後,幾乎每日都有公文送來,比皇帝和太後還要多疑,提出諸多問題,然後又一一解決或是得到肯定的回答,直到去過王家之後,他終于發來一份隻有結論沒有問題的公文:王家确是太後的親人。
同一天,小太監張有才的私信也送到皇帝面前,這也是他出京之後唯一的信,内容極其簡單:鄰居王成貴的女兒王翠蓮,小名“蓮花”。
這就是小時候稱慈甯太後爲“小姐姐”的人。
韓孺子再無疑惑,帶着張有才的信與元九鼎這段時間裏送來的全部公文,親自送到母親那裏。
慈甯太後沒怎麽看公文,拿着張有才的信卻反複地看,喃喃了幾次“蓮花”,多年以前的記憶終于變得清晰,不禁潸然淚下,“小蓮妹妹,是她,我想起來了。”
皇帝向太後賀喜,屋裏屋外的太監與宮女、各宮的嫔妃包括皇後,都來道賀。
次日整整一天,勤政殿裏都充滿了喜慶氣氛,宰相申明志等人向皇帝拜賀,然後商議如何接待慈甯太後的親人,封侯是沒必要了,皇帝的暗示已經非常明顯,沒有挑戰的必要,但是田宅、奴仆、金銀布帛是一定不能少的。
皇帝要少府出這筆賞賜,大臣們卻力證按之前的規矩,這是朝廷該有的支出,争論的結果,是少府出三成,戶部承擔七成。
争論雖然熱烈,君臣之間的關系卻出奇的融洽,午飯之後,皇帝沒有離開,又回到勤政殿,商議王家人進京之事,順便處理一些必要的政務,眼看着這一天将要完美結束,吏部尚書馮舉通過太監送上一份奏章。
奏章來自中書省,内容很簡單,爲中書舍人南直勁請罪,認爲他嚴重失職,請求吏部将其除名。
這是一個很嚴重的懲罰,大部分官員甯可下獄接受審訊,也不願意被吏部除名,前者還有周旋餘地,後者卻意味着徹底退出官場。
可是于對被惹怒的皇帝來說,除名的懲罰卻太輕,通常會氣憤地要求刑部、禦史台和大理寺嚴懲,如此一來,獲罪的官員又回到官員手中,至于最終能不能解脫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韓孺子若不是對南直勁早就心生懷疑,也會被蒙混過去,一怒之下,很可能會要求将撞壞水晶瓶的官吏送進大獄。
可他沒有發怒,心内反而笑了,中書省以外的大臣不參與還好,吏部尚書馮舉這一招,更加證明南直勁不簡單。
剩下的唯一問題是宰相申明志是否也參與了。
韓孺子提筆寫道:人暫留府中,如何懲置由宰相定奪。
馮舉收回奏章,一句話也沒多說,按規矩,将不急于處理的奏章放入筐中,留待明日呈交給宰相。
天黑之後,韓孺子還是回倦侯府過夜,打算趁着精力充沛,接着商議平定東海群盜的策略。
崔騰打亂了皇帝的計劃。
崔騰被派往雲夢澤給楊奉送信,早該回來了,卻耽擱了好幾天,比皇帝早一個時辰到達倦侯府,風塵仆仆,連家都沒回,聽說皇帝還在勤政殿,今晚未必來這裏過夜,大爲失望,但是仍不肯換掉髒兮兮的衣裳,也不肯洗去滿臉的塵土,一定要将這個形象保留到皇帝回來。
東海王笑話他,崔騰不屑一顧,也不肯說自己帶回來什麽消息。
皇帝一回府,崔騰立刻跑到大門口接駕。
“崔騰?”韓孺子差點沒認出來眼前這個叫化子似的人就是崔家二公子。
“就是我啊,陛下,這一趟路,逢山過山、逢水過水,換馬不換人……”
東海王小聲嘀咕道:“逢山水不過去,還想怎麽樣?”
韓孺子必須誇獎幾句,才能讓崔騰停止講述這一路上的辛苦。
到了書房裏,韓孺子問道:“楊公那邊有什麽消息?”
崔騰使眼色。
“嗯?”韓孺子沒明白他的意思。
崔騰再使眼色。
東海王道:“陛下,崔二這是太辛苦了,困得睜不開眼睛,讓他去休息吧。”
崔騰怒道:“我是讓你們出去,我要向陛下單獨禀報秘事。”
東海王大笑,向皇帝道:“今晚我們都留宿前院,随傳随倒。”
皇帝精力充沛,經常夜裏聚談,侍從們也不敢偷懶,時時準備着。
“好。”韓孺子的确要再跟東海王等人談談,他召來三位比較不錯的水軍将領,今晚無論如何要見一面。
東海王退下,太監們也都離開,崔騰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幾眼,轉身回到皇帝面前,神情嚴肅,隻是臉上的塵土太多,讓他看上去像是準備開口借錢的無賴。
“雲夢澤派人來刺殺陛下。”
“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了。”韓孺子平淡地說。
崔騰驚訝地睜大雙眼,“陛下不害怕……不擔心嗎?”
“當然擔心,所以我早就做好準備。”
倦侯府地方雖小,衛兵數量也遠遠少于皇宮,但是從将領到士兵,以及太監、宮女,都是皇帝信任的人,大都來自早先的部曲以及宮裏的苦命人,彼此都認識,口令隻是例行公事,陌生面孔想蒙混過關,絕無可能。
韓孺子接受教訓,必須保證十步之内的安全,才有千裏之外的權力。
崔騰困惑地眨眨眼,“可楊奉千叮咛萬囑咐,讓我一定要提醒陛下,這次千萬要小心,不可大意,還說陛下一聽就會明白。”
韓孺子眉頭微皺,“楊公在那邊都做了什麽?”
與朝廷官員不同,楊奉送來的公文數量少,内容也簡單,如果隻憑紙面上的文字判斷,楊奉在雲夢澤好像什麽也沒做,每天就是拉攏所謂的江湖豪傑。
崔騰撓撓頭,在楊奉身邊多留了好幾天,他也沒弄清那個太監的意圖,“楊奉在選江湖盟主。”
韓孺子吃了一驚。
朝廷一兩年内不打算對雲夢澤興師動衆,楊奉也不要兵,早在皇帝決定“以匪制匪”之前,他已經招徕不少江湖好漢,曉以大義,最重要的說辭不是效忠皇帝與朝廷,而是栾半雄幫助匈奴人入侵大楚。
隻是聚攏人氣不行,還得讓大家有事可做,攻營掠寨是軍隊的事,江湖人不擅長這種事,也不屑于做,覺得貶低了身份,好像他們已淪爲朝廷鷹犬似的。
江湖人重名,楊奉就用名來刺激大家,先是大肆宣揚栾關雄的投敵行爲——他很謹慎地将罪名隻歸到一人頭上,而不是雲夢澤的全體盜匪——然後,他提出江湖事多,需要一位盟主。
選盟主一看人品,二看武功,前者要看推薦人,後者直接比試。
連雲夢澤的人也可以參加盟主推選,但是有一個條件,無論結果如何,必須向盟主交出太祖寶劍。
太祖寶劍流落民間的消息,已經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,而且越傳越誇張,甚至将它提升到神兵利器的地步,據說誰能持有此柄寶劍,必登至尊之位:在江湖爲盟主、在朝廷爲宰相、在地方爲大豪、在名都爲巨富,就算落到風塵之地,也能捧出花魁。
深秋的天一日比一日冷,争奪盟主與太祖寶劍之事卻進行得如火如荼。
韓孺子聽罷,既驚訝又佩服,楊奉行事兼有鄧粹與柴悅兩人的風格,既出人意料,又井井有條,他這是故意擡高太祖寶劍的地位,令其與名聲結合在一起,從而煽動江湖人的熱情。
對韓孺子來說,那卻隻是一柄有紀念意義的寶劍,能奪回來自然更好,奪不回來,對他、對整個朝廷沒有半點影響。
“有多少人要來京行刺?”韓孺子終于開始認真對待崔騰帶回來的消息。
“具體情況不太清楚,但是楊奉得到消息,栾半雄對這次行刺似乎極有把握。”
“嘿。”韓孺子全然不懼,他在朝中釣大魚,沒想到江湖中的大魚先遊過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