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若素解釋道:“既在朝中,不言其秘,微臣非得解脫官職之後,方可對陛下開誠布公,府丞雖然也是朝廷官吏,但是隸屬于宗正府,半是内臣,半是外臣,不用遵守那麽多的規矩。”
韓孺子真不覺得有必要這麽麻煩,但他尊重趙若素,笑道:“好吧,隻是……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,朕會盡快将你調來。”
趙若素拱手道:“中書舍人與侯府府丞皆非顯職,無需陛下親自調動,相關公文甚至不會送到陛下面前,陛下稍待,容微臣自己調整。”
“靜候佳音。”韓孺子越發覺得這個趙若素是怪人,但是深藏不露,或許真是自己最爲需要的幫手。
趙若素告退,韓孺子将心事轉到尋親上,叫來東海王,讓他幫着拟一份函,向宗正府詢問吳氏兩侯的狀況。
“吳氏連外戚都算不上,的确沒資格保留爵位,陛下寬宏大量,一直沒有過問,吳家人臉皮也真夠厚的,這麽久了,也不主動請示削爵。”東海王很快寫畢,“其實陛下不用這麽正式,反而落下口實,不如找個人去向吳家吹吹口風,保證他們主動讓位。”
韓孺子搖搖頭,追回吳家的爵位是件小事,他是要借此向宰相傳達自己的意圖,看樣子連東海王也不是很懂其中的門道。
東海王對吳家沒啥感情,見皇帝搖頭,自然不會多管閑事,問函就這麽發了出去。
宗正府回函倒快,次日上午就送到了勤政殿,宰相申明志特意挑出來呈送給皇帝,一句話也沒多說。
韓孺子親筆寫下批複,大意是說如今侯位泛濫,無功者得厚祿,有功者久居于下,令天下英雄寒心,如吳氏二人,附骥之徒,枉稱列侯,于國家無半點益處,朕心甚憂,着令有司盡快削奪其位,自今以後,封侯時務必謹慎,不可再犯類似錯誤。
吳家本來就沒什麽權勢,如今更是丢得幹幹淨淨,沒人肯爲他們說話,申明志接到回函,看過之後傳給其他聽政大臣,歸入待辦事宜當中。
一切平靜,勤政殿内沒有半句争論。
韓孺子知道,申明志等人已經領會了他的意圖。
君臣本應同心同德,卻隻能以委婉隐諱的手段交流,韓孺子既覺得不可思議,又覺得理所應當,君臣同中有異,隻是這同異之間的平衡極難把握,連楊奉也說不清,隻能推薦他人代勞。
韓孺子對趙若素寄予厚望,至于官職,早晚還能再升上來。
這天下午,來倦侯府送奏章的是另一位中書舍人,同樣的小心謹慎,放下奏章,躬身退出,韓孺子沒表露出任何異常。
可是接下來他連等了幾天,趙若素就跟失蹤了一樣,人影全無,消息也沒有,皇帝有權過問一切官吏的調動,但韓孺子忍住了,不想讓大臣察覺到他的急迫與重視。
禮部尚書元九鼎已經出去前往東海國查驗真相,韓孺子派了兩名太監同行,一個是張有才,皇帝最信任的身邊之人,另一個是獲赦不久的景耀,皇帝要試試他收集情報的能力還剩下多少。
慈甯太後對小時候的事情隻有一個印象,那就是有人叫她“小姐姐”,張有才的職責就是去尋找有沒有這樣一個人。
這種事情急不得,至少也要二三十天以後才能得到結果,韓孺子安排妥當之後,又開始專心處理雲夢澤與東海的事務。
寒冬将至,這兩邊都沒有新進展,東海仍在造船,雲夢澤據點才建好一處,楊奉倒是招募到不少江湖人,與澤中群匪發生了幾次沖突,但規模太小,楊奉沒有在公文中細說,等崔騰送信回來,或許能說得多一些。
雲夢澤文有卓如鶴、武有邵克儉,還有楊奉暗中掌控,韓孺子不是很擔心,東海那邊卻遲遲沒有大将坐鎮,讓他放心不下。
沿海郡國全都按規定舉薦了數量不等的将領,兵部先進行了一輪篩選,合格者三十幾人,正陸續趕往京城,由皇帝親選。
塞外相對平靜,對鄧粹的偷襲,匈奴派人提出抗議,但沒有發起報複,而是在冬季到來前遠遁,柴悅遣散了多半楚軍,隻留少數駐守馬邑城與碎鐵城,他在晉城建立幕府,房大業則被派到遼東,名義上是監督修補舊城,實際上是勘查地勢,準備在明年初夏季節向扶餘國發起一次進攻。
大楚必須懲罰扶餘國,鏟除遼東的一個威脅。
扶餘國已經連派數撥使者認罪乞降,朝廷正常接待,隻是不準他們見皇帝。
西域那邊的鄧粹與張印消息最少,他們先要穩定西域諸國,統一力量之後,再去昆侖山以外築城。
大楚就像是一張棋盤,韓孺子則是棋手,手握棋子,東放一枚,西落一子,有的是必争之地,有的是長久之計,對手不隻一位,他卻絲毫不懼,反而爲之興奮。
内憂外患當然不是好事,韓孺子卻迷上了排憂解難的過程,比任何時候都能深切感受到什麽是真正的皇權,朝廷雖然運轉緩慢,但是隻要操作得當,皇帝的意志與命令總能在千裏之外得到執行。
天下四方,到處都有人爲皇帝效力,韓孺子隻恨一點,消息來得太慢,常常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他的書桌上,再回信時,那邊的事情已經結束,不需要皇帝出主意了。
這也是韓孺子願意與宰相、與朝廷官員和解的重要原因之一,離得越遠,權力越走樣,必須借助大臣們多年傳承下來的規矩與慣例,才能保證皇權不會被遺忘。
整整十天之後,趙若素那邊還是沒有動靜,一件早就被皇帝遺忘的事情卻發生了意外。
意外消息是金純忠帶來的。
金純忠不願當匈奴人,甯願無官無爵,也要跟着皇帝一塊回京,因爲沒在大楚這邊立過功勞,所以被安排在倦侯府中,與晁鲸等人一塊待命。
韓孺子不急着任用此人,金純忠也不覺得委屈,老老實實地留在府中等待機會,但他每隔幾天總能見一次皇帝,算是一種特權。
金純忠一般時候沒什麽事,如果皇帝太忙,他甚至不說話,待一會就走,今天他卻一直留下來。
韓孺子終于注意到金純忠的異常,擡頭問道:“有事嗎?”
“一件小事,陛下。”
“稍等。”韓孺子将手中一份策疏看完,這是南越郡的一名武将所寫的剿海盜策,條理清晰,頗有獨到之處。
“好了。”韓孺子再次擡頭,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圈,并将武将的名字記在心裏,打算見過本人之後再做決定。
金純忠上前兩步,“微臣冒死陳言,敢請陛下恕罪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既敢‘冒死’,就别怕獲罪,快說吧。”
金純忠臉色微紅,擡頭問道:“陛下是要除掉吳家嗎?”
韓孺子一愣,“吳修兄弟?”
“對。”
“怎麽會?他們空占侯位,其實無權無勢,在朝中更無根基,朕隻是要奪回侯位而已,他們沒資格稱侯,大楚的列侯不能都是平庸之輩。”
說起這些事情,韓孺子有點氣憤,按理說,軍功高者才應該封侯,武帝時期戰事頻仍,有軍功者很多,可是韓孺子在需要大将的時候,在上百位列侯當中查了一遍,竟然找不到幾個可用之人,辟遠侯張印已算是出類拔萃,其他人不是襲封祖上的功德,就是皇親國戚,真正靠軍功得封者寥寥無幾,而且大都老邁,已沒法爲國效力。
“吳氏兄弟當然不該再據侯位,可也罪不至死吧?”金純忠道。
“至死?你究竟聽說什麽了?”韓孺子真有點好奇了。
“自從陛下頒旨奪侯之後,吳家上下都以爲要遭滅族,惶惶不可終日,不知何處的衙門,還向吳府派去士兵把守大門,不準吳家人随意出行,說是在等陛下的聖旨。”
韓孺子大吃一驚,随後又感到疑惑,“吳家人怎麽會求到你這裏?”
金純忠搖頭,“吳府離此不遠,我是路過時偶然得見,又聽街上的人議論紛紛,才知道事情大概。本來這與我無關,可我覺得這樣的做法肯定不是陛下的本意,因此覺得陛下有必要知道。”
“嗯,你做得對,朕應該知道。”韓孺子感到憤怒,他能允許自己的命令在執行過程中發生一定程度的偏差,卻不能允許有人歪曲本意。
“你先退下吧,不要對外人提起此事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金純忠告退。
韓孺子想了一會,讓太監傳召蔡興海。
蔡興海接管一支宿衛軍,皇帝到哪他跟着到哪,是最受信任的近臣之一,聞命之後很快趕到。
“中書舍人趙若素這個人你認識吧?”
“認得,經常給陛下送奏章的人,這幾天倒沒見過。”
“去把他找來。”
蔡興海領命要走,韓孺子擔心自己的命令又遭誤解,加了一句,“請他過來。”
“請”與“找”雖然隻是一字之差,後果卻截然不同,蔡興海立刻明白,再度領命告退。
奪侯是趙若素的主意,韓孺子要聽聽他的解釋。
入夜之後,蔡興海回來複命,卻沒有帶來趙若素,而且滿臉疑惑,“趙若素失蹤好幾天了,家裏人急得不行,到現在也沒消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