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慈甯太後尋親,大臣們表現出極其一緻的支持,甚至比皇帝本人還要熱心。
“此事不可耽擱,應責成東海國詳加調查,拟定名單,盡快将王家人接入京城,讓太後全家團聚。”宰相申明志嚴肅地建議,顯得有些急迫。
皇帝卻要冷靜下來,“先不要着急,總得先查清真相,不能隻相信東海國的一面之辭。”
申明志讓開一步,指着另一名大臣道:“禮部尚書元大人老成持重,由他前往東海國調查真相,再合适不過。”
元九鼎也不推辭,前趨躬身道:“臣願往東海國一探,總之不會讓此事有半點遺憾。”
皇帝不能太冷淡,于是點頭同意,又勸勉了幾句。
整個上午的時間都用來讨論這件事,大臣們提供史書上記載的若幹事例以供參考,太後尋親這種事不常發生,但是大楚前期曾有一位太後一直等到太皇太後去世之後,才提拔自家外戚,在更早的前朝,另有一位太後因爲與家人交惡,花了好多年才合好如初。
在這些事例中,皇帝總得重賞舅氏,至少一人封侯,得官者少則三五人,多則十六七人。
韓孺子覺得這個時候考慮封賞計劃太早了些,并且覺得太重了些,“所謂賞罰分明,縱然東海國找到的王家真是朕的舅氏,也不該無功受賞吧?”
“不然,大楚以孝立國、以孝爲天下先,慈甯太後自幼失怙,備嘗沒有親人的艱辛,若能找回至親,自當重賞以昭告天下。陛下莫要擔心,此乃曆朝曆代之慣例,朝廷絕無異議,就是天下人,也要稱贊陛下的一片孝心。”申明志堅持自己的意見。
韓孺子無話可說,他的确要派一名得力大臣去東海國調查真相,最初的人選卻不是元九鼎,而是中書舍人趙若素,可宰相等人滿腔熱情,他臨時改變了主意。
這天下午,趙若素跟往常一樣,來倦侯府送一摞奏章,卻沒能像往常一樣離開,被皇帝叫住了。
楊奉推薦已久,韓孺子也比較欣賞此人,正因爲如此,才遲遲沒有加以重用,而是默默觀察,幾個月過去,韓孺子不得不承認,他什麽也沒看出來。
趙若素在晉城的勇敢與鎮定如昙花一現,自從解圍之後,他又恢複成那個沉默寡言、不露痕迹的中書舍人,進來出去悄無聲息,力争不讓皇帝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這回也是一樣,趙若素輕輕将一摞奏章放在桌角,又輕輕地向裏推進半尺,将最上面的幾份稍稍整理一下,躬身準備退下。
韓孺子頭也不擡地說:“無功的外戚,也可得重賞嗎?”
趙若素定在那裏,一腳在前一腳在後,等了一會,發現皇帝的确是在對自己說話,回道:“那要看情況。”
“說。”韓孺子仍不擡頭,專心看一份奏章。
“嗯……大多數時候,外戚若是無過,便算有功,可以重賞,但有限度,高不過封侯,一門之内通常不超三人,官以閑職爲主,厚祿供養而已,田宅奴仆可以多些,但也不能僭越,外戚之中若是有人立功,則另算。”
這個回答中規中矩,韓孺子不太滿意,擡起頭,看着中書舍人。
趙若素覺得自己一時間可能走不了,收回前腳,身體躬得更深一些。
張有才最了解皇帝,無聲地招呼另外兩名太監與自己一塊退出房間。
“朕有一事不明,望趙大人解惑。”
“不敢,微臣略通前代典故,或許能爲借鑒。”
韓孺子笑了笑,相比之下,他反而更欣賞鄧粹那樣的人,行爲雖然不合章法,常常自作聰明,但是好歹不會有太多掩飾,想做就做,給雙方省下許多時間與精力。
“外戚畢竟是外姓,無功可受重賞,宗室子弟乃朕之同姓,無功卻不可受賞,輕疏遠近何以差異至此?”
“這要感謝本朝前幾代皇帝,自太祖定鼎以來,對宗室分封早定下一套規矩,或稱王、或封侯、或增減爵位、或襲封官職,宗正府與各部司照章行事,封賞其實極多極重,隻是不由宮中所出,陛下因此感受不深。外戚代代皆有,各不相同,賞由宮中所定,陛下或許覺得重些,其實也皆有一定之規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稍稍滿意,感慨道:“朕讀史書,發現曆代皇帝與外戚更親,與宗室支系反而疏遠,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。”
外戚要從皇帝這裏得封賞,自然要保持關系親密,宗室更感謝開國太祖定下的規矩,對當今聖上,以不得罪爲原則,野心大的人才會刻意讨好,無心權勢者,自可逍遙自在。
趙若素隻講自己知道的事實,對結論一個字也不多說。
韓孺子又問道:“宰相等人在勤政殿議政,朕每日下午待在倦侯府,皇帝與宰相不在一處,這種事有過嗎?”
“有,而且很常見,但是陛下的做法有點不同尋常。”
“哦?别的皇帝是怎麽做的?”韓孺子開始感興趣了,趙若素就像是廟裏的簽子,非得提對問題,才能給出合适的回答。
“據微臣所知,多數皇帝常深居宮中,宰相在外主持朝政,事事通禀宮中,彼此相安無事。也有一些皇帝在宮外另辟新宮,但以玩樂爲主、議政爲輔,陛下之不同尋常,是要将倦侯府當作長久議政之所,身邊又沒有重臣相伴,勤政殿因此會覺得受到了冷落。”
韓孺子笑了兩聲,這正是問題之所在,他身邊若是常有重臣相伴,倦侯府就會變成另一個勤政殿,他想突破規矩就很難了。
“朕的想法其實很簡單:規矩之所以爲規矩,慣例之所爲爲慣例,肯定都有原因,不可輕易變之,可大楚内憂外患不斷,許多事情超出了規矩與慣例的範圍,需以非常手段解決。朕因此希望宰相守成,用規矩與慣例保持朝廷的穩定,朕則見機行事,不必墨守成規。”
“陛下有此想法,大楚幸甚。”
“可宰相等大臣對此似乎不太安心,朕該怎麽辦?與宰相開誠布公?還是多等一段時間?”
趙若素跪下了,“陛下絕不可與大臣開誠布公,對宰相如此,對其他大臣也是如此。”
韓孺子略感驚訝,“原因呢?”
“陛下一直是大楚天子,宰相等人卻未必一直是大楚之臣,陛下總有更換大臣的時候,今日的開誠布公,日後就會顯得尴尬,所謂君君臣臣,開誠布公絕非帝王所爲。”
韓孺子其實也沒有這個打算,“然則君臣之間如何溝通呢?”
“需就事論事,沒有一定之規。”
“比如這次的太後尋親,即使最終證明那真是朕的舅氏,朕也不想立刻重賞,該怎麽對宰相說,讓他明白朕的心意,又不會特别反對?”
趙若素想了一會,“微臣有一建議,陛下聽聽可否。”
“嗯。”
“镛太子遺孤兩舅尚在,不妨從他們身上着手。”
韓孺子眉毛一揚,镛太子遺孤就是之前代替他當傀儡皇帝的小孩子,有兩位姓吳的舅舅,都被封侯,其中一人還曾參與于奪位之争,一直支持冠軍侯,但是根基太淺,沒起多大作用,事後也沒受到追究。
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,趙若素敢在皇帝面前提起,膽子不小。
韓孺子希望看到的卻正是這種有話直說的膽量,若是人人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蟬,那他就真是“孤家寡人”,隻能憑一己之力對抗内憂外患了。
“接着說。”韓孺子沒有完全明白趙若素的意思。
“吳氏兩人已無資格稱侯,陛下可以要求有司盡快處理此事,等奏章到來之後,寫上批得,至于寫什麽,陛下可以斟酌。”
韓孺子有所領悟,“朕直接說出口,宰相不肯接受,寫幾句批複,他卻會當真?”
跪在地上的趙若素磕了一個頭,因爲他說的話越來越要出格,“皇帝通常慎言,若是不得不開口,通常也是言不由衷,宰相将陛下當成尋常的皇帝,陛下嘴上越說不要重賞,宰相越要堅持己見。還有一個原因,這場争論早晚會洩露出去,外戚若是掌權,絕不會埋怨陛下,卻可能怨恨大臣不肯‘據理力争’。君臣最好無争,若争,也不可公開,勤政殿是議事之所,大臣可以争,陛下不能争,超然在上,方能可進可退。”
“但是朕可以在批複中暗示?”
趙若素點頭,“合适的奏章,加上合适的批複,宰相肯定會明白,如果他懂規矩的話,也絕不會反對,這是所謂的‘不争之争’。”
韓孺子大笑,這一番話真讓他豁然開朗,也明白了要做何批複,在取消吳氏雙侯的奏章上,他不用提自家外戚半句,隻需适當表達對随意封侯的不滿,申明志自會理解皇帝的意圖,重新考慮對王氏的封賞。
這是一場微妙的遊戲,皇帝與宰相表面上沒有任何争執,而且互相讓功:皇帝将提出封賞内容的權力交給宰相,宰相則會在最終的奏章中頌揚聖德。
“你應該經常留在朕的身邊,趙若素,你在晉城立過大功,也該升官了。”
趙若素再次磕頭,“皇帝不可與大臣開誠布公,反之也是一樣,微臣鬥膽,剛剛對陛下開誠布公,已無爲臣的資格,連中書舍人也不能當了。”
韓孺子吃驚地說:“怎麽,你要辭官嗎?”
趙若素擡頭,“陛下真要留微臣在身邊?”
“嗯。”
“那就調任微臣充當倦侯府府丞吧。”
中書舍人雖然品級不高,比府丞還是要超出一大截,而且中書省是至重之司,趙若素這是将自己一貶到底。
(《孺子帝》已經寫到後半程,體力有些不支,發稿時間稍作調整:上午九點之前,下午七點之前,望周知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