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以爲線索中斷,不可能再找到家人,因此從來沒做過嘗試。
有人替皇帝的生母惦記着這件事。
平恩侯夫人得到東海王的點醒,離開晉城之後,沒有直接返京,而是繞路去了東海國,借助崔家與夫家的勢力,她得到了很好的接待,雖是婦道人家,照樣能夠呼風喚雨,隻不過需要通過當地的官夫人們代爲傳話。
東海國剛剛從叛亂中恢複正常,百廢待興,特别急于讨好朝廷,平恩侯夫人的到來,被地方官員視爲一種暗示,以爲這都是皇帝及其生母的意思。
平恩侯夫人自然不會點破,但是提了兩條要求:一是保密,不得向任何人提起,二是一切線索都要先送到她這裏,得到她的确認之後,才能逐級上報。
官員們心照不宣,皇帝的生母身世不明,萬一最後找出來的是一戶低賤人家,可就尴尬了,因此樂不得由平恩侯夫人負責。
一開始的進展不是特别順利,如同大海撈針,無從着手,又不能公開貼出告示,隻能派出得力的差人,細心打聽。
皇帝由北方南下時,曾在東海國停駐過一天,引發轟動,在那之後,形勢一變,幾乎每天都有人跑到衙門裏自陳,聲稱是皇帝的舅氏,故事編得頗爲完整,卻經不起推敲,一查之下漏洞百出,免不了要挨頓闆子。
平恩侯夫人不能總在東海國待着,于是跟随皇帝的隊伍一同回京,她以爲這事急不得,可能要幾年工夫才能得到結果,但她畢竟做了一點事情,對老君多少有個交待。
她預感到老君會生氣,卻還是低估了老太太的怒火。
崔家老君剛剛從一場大病中痊愈,她派出一個孫女去引誘皇帝,滿心以爲能讓崔家再多一層保障,怎麽也想不到,孫女居然被皇帝送給了匈奴人!
老君恨皇帝,可是時移勢易,那已經不是她能随意呵斥的倦侯,而是大楚天子,連她的兒子崔宏都不敢顯露半句微辭,反而上書感謝皇帝賜予女兒“公主”的稱号,引以爲榮。
老君的恨意隻能全轉到平恩侯夫人身上。
“捆起來!捆起來!”老君怒不可遏,站起身,推開兩邊的丫環,想要自己動手。
平恩侯夫人立刻跪在地上,周圍的仆婦不敢違逆老君的命令,将平恩侯夫人的雙手扭到身後,但是沒有真以繩索捆綁,用長巾在手腕上繞了兩圈,意思一下。
平恩侯夫人沒敢掙紮,保持被捆的姿勢,嘴上沒忘了辯解,“老君聽我說,那真不是我的錯,三妹自己拿的主意,事後就再也不肯見我……”
老君沖上去,想要狠狠扇長孫女幾個巴掌,被一群婦人攔住,都勸她小心些,病剛好,不要閃着身子。
老君是被氣病的,“放屁!崔昭至少也是貴妃的命,幹嘛要自願嫁入匈奴?肯定是你這個賤人暗中使壞……”
平恩侯夫人忍受辱罵,等老君累了,她苦着臉辯解道:“二弟當時也在,可以爲我作證,三妹出嫁真的與我無關。”
提起崔騰,老君更怒,其實她早知道崔昭是自願出嫁匈奴,可她理解不了,更理解不了崔騰爲何不肯據理力争,可她寵溺孫子早成習慣,自覺地爲他開脫,将責任全歸到長孫女頭上。
“崔昭是你帶去晉城的,你不負責誰負責?崔騰在皇帝身邊當差,時刻小心謹慎,哪敢多說一句話?崔騰好歹還記得我這個祖母,知道寫信向我說明情況,你倒好,惹了事連個屁也不放,躲去逍遙自在,說,去找哪個野男人了?”
平恩侯夫人面紅耳赤,過去的幾個月裏,她一直在東海國,因爲事情遲遲沒有眉目,也就沒敢給崔家回信。
老君的怒氣跟潮水一樣,一浪高過一浪,退下又漲起,沒個結束的時候,當着諸多外人,平恩侯夫人也不敢說得太明白,隻能忍着。
整整兩個時辰之後,老君實在太累了,平恩侯夫人才得以解脫,本想找機會私下裏向老君解釋,結果自那天之後,她連崔府的大門都進不去。
老君在府中隻手遮天,根本沒人敢爲平恩侯夫人通報。
平恩侯夫人無奈,隻好繼續等待,心想等父親回來,總能解釋清楚,老君不會一直活着,崔夫人生性懦弱,崔家還是需要像自己這樣的人主持家政。
崔宏回來了,卻一直沒有見長女,與老君不同,崔宏并不怨恨平恩侯夫人,隻是太忙,沒時間管家裏的閑事。
就這樣,平恩侯夫人自以爲立了大功,卻一直沒機會向崔家表露,突然間,東海國傳來消息,慈甯太後的家人找到了。
平恩侯夫人比所有人都吃驚,因爲她事前一無所知,居然沒有人提前通知她一聲。
她也低估了東海國官員的狡猾。
當事情漫無頭緒的時候,東海國很願意配合平恩侯夫人,盡量不擔責任,可是等到線索突然變得清晰時,官員們改了主意,立刻上報朝廷,隻是稍微提了一下平恩侯夫人在其中的作用。
線索是意外出現的,平亂之後,東海國抓起來不少人,其中一名囚徒不知從哪聽說當地在找太後的家人,于是向差人透露,自己從前曾經轉賣過一名小女孩兒,很可能就是小時候的皇帝生母。
與諸多線索一樣,犯的人話沒有得到重視,直到其它線索都被證實爲假之後,才有官員想起此人,抱着一試的心态提審,錄下口供,然後派差人一一核實,驚訝地發現每一步都能找到證人、證物。
當初将女孩兒賣到王府的人牙子以及更往上一層的轉賣者,竟然都被找了出來,全都活得好好的,回歸鄉裏,已經多年未操舊業,當初的買賣收據卻還留着,都能對應得上。
官府順藤摸瓜,發現太後小時候被轉賣了不隻一次,線索也有中斷之處,但是知道轉賣者的姓名之後,總能繼續追查下去,終于在臨近的一個縣裏找到了太後的家人。
讓東海國官員放心的是,這是一戶普通的人家,有地有房,不算大富,但是絕不貧窮,而且真的姓王,當初将孩子拐走賣掉的人,是太後一個不成器的舅舅。
這個舅舅還活着,聽說被自己偷着賣掉的外甥女有可能就是當今皇帝的生母,吓得面無人色,當天晚上就上吊自殺了。
除此之外,整個王家都讓東海國官員非常滿意,可這家人并非東海國屬籍,擔心臨縣搶功,東海國相立刻發出加急公文,請求朝廷給予下一步指示。
消息迅速傳開,平恩侯夫人聽說的時候,已經是第二天了,氣得她茶飯不思,好好一場大功,竟然被搶走了,全怨老君,如果老君能稍微冷靜一點,讓長孫女把話說完,憑着崔家的勢力,東海國絕不敢這麽欺負人。
因此,父親崔宏派人來請的時候,平恩侯夫人一肚子怨氣,就算不能直接說,旁敲側擊也要告祖母一狀。
崔宏在自家書房裏接見女兒,坐在桌後看一本兵書,似乎很入迷,半天沒有擡頭。
仆人退出,平恩侯夫人站在父親面前,突然惴惴不安起來,她很多年沒跟父親單獨交談過了,父親向來嚴厲,與子女極少交流,她幾乎不記得父親笑起來是什麽模樣。
崔宏放下書,擡頭看着長女,冷冷地問:“此前你去東海國,是爲了幫太後尋找家人?”
“是,父親,東海國的官員實在……”
崔宏揮下手,制止女兒說下去,繼續道:“誰給你出的主意?”
平恩侯夫人一愣,沒想到父親竟然猜出這不是自己的主意,不太情願地說:“東海王提起過,不過……”
崔宏站起身,繞過書桌,站到女兒面前,平靜地問:“在發生那麽多事情之後,你以爲東海王還會替崔家着想?”
“這個……他當時……崔家畢竟對他有恩……我做錯了嗎?父親。”平恩侯夫人心中越發不安。
崔宏依然平靜,接着問道:“你憑什麽以爲慈甯太後會因此感謝你、感謝崔家?”
“啊?”平恩侯夫人可沒想過這一點,“太後……家人……這也是……人之常情吧?”
崔宏必須平靜,隻有這樣,才能讓愚蠢的長女明白自己的意思,“慈甯太後想找家人,自己不會下令嗎?非要通過你?”
“慈甯太後……可能沒想到……”平恩侯夫人低下頭,不敢再說下去。
崔宏沉默了一會,事情已經發生了,着急與憤怒都沒有用,還好他另有一個當皇後的聰明女兒,知道怎麽才能真正保護崔家。
“既然如此,你進宮去見慈甯太後邀功吧。”
平恩侯夫人驚訝地擡頭看向父親,弄不清這是嘲諷還是真的命令。
“你要想方設法讨得慈甯太後的歡心,讓她派你去東海國查看那家人的真實情況,做到了,你還算是我的女兒,做不到,從此不要再說自己是崔家人。進宮之事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,去吧。”
崔宏轉身回到座位上繼續看書,平恩侯夫人失魂落魄地告退,還是沒弄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