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韓孺子來說,皇後、張有才等人屬于前一種,無論他是皇帝還是倦侯,都能指望得到他們的忠誠,劉介以及在晉城殉難的蕭聲屬于後一種,無論誰當皇帝,對他們的忠誠都沒有太大影響。
韓孺子翻看史書,發現大多數皇帝對這兩種效忠都分得很清楚,對前一種人寵溺與放縱,當成親人看待,每每被外人所不能理解,史書對此頗有微詞,對後一種人皇帝則時刻擺出威嚴的架勢,平時公事公辦,關鍵時刻卻可能放他們一馬。
韓孺子自己也不能免俗,區别就是對有些人稱“我”,對有些人稱“朕”。
還有一些人,無所謂效忠與不效忠,不要說是皇帝,就算是神仙下凡,他們也會觀察一會,确定神仙對自己真有好處之後,才肯下跪膜拜,否則的話,甯願站在一邊旁觀。
偏偏是這些人可能在某方面極具才華,楊奉、孟娥等人如是,他們有自己的想法,皇帝也不能操控。
韓孺子合上書,既激動又迷茫,皇帝或許是這世上最複雜的身份,極具挑戰,怪不得大多數人做不好皇帝,個别人甚至表現出明顯的厭倦,可是沒人能撒手,全都緊緊握在手裏。
韓孺子願意接受挑戰。
中司監劉介進來,輕聲道:“陛下,景耀到了。”
韓孺子點下頭,示意中司監稍待,說:“劉公熟悉宮中規矩,覺得朕這樣做合适嗎?”
韓孺子聽從楊奉的建議,決定再度起用景耀,但是不能官複原職,更不能避着劉介。
劉介曾是景耀的下屬,如今卻是頂頭上司,對皇帝的決定沒有半分不滿之意,相反,表現得對景耀很看重,“景公在宮中任職多年,經驗之豐富,無人能出其右,雖遭太後貶黜,但是并無重罪,陛下此刻啓用,沒有問題。”
“好,朕記得劉公說過,景耀擅長收集信息?”
“是這樣,他總能找到合适的人手,也能分辨他們報上來的信息是真是假。”
“如今宮裏負責此事者爲誰?”
“并無常職,也不宜公開設置,陛下有令則行,無令則散。”
利用太監收集情報,會受到朝廷外臣的忌憚,韓孺子明白這個道理,“讓他進來。”
景耀顫顫微微地進來,在門口跪下,受到允許匍匐前行,口稱陛下,還沒說什麽,先是老淚縱橫。
前中司監淪落到在宮裏劈柴掃地,突然得到皇帝的召見,如同從雲端伸下來的一隻手,直探泥潭底部,景耀當然感激涕零。
韓孺子坦然接受,因爲他明白,這是皇帝的權力。
唯有皇帝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殺予奪,随口一句話就能将一個人捧上天或者直摔到地下,皇帝就是用這種手段掌握十步之外、千裏以内的權力,不用者終身困于十步之内,濫用者即使在千裏之外也能招來威脅。
等景耀哭得差不多了,韓孺子揮下手,讓劉介送上巾帕,景耀雙手接過,還是用髒兮兮的袖子擦幹臉上的鼻涕眼淚,他知道,态度已經表完,從現在起,得用真本事打動皇帝。
韓孺子詢問景耀人在宮中,如何收集天下各處的信息,景耀振作精神,介紹得十分詳細,原來他并沒有秘密的組織,當他想要打探消息的時候,會選擇不同衙門裏的不同小吏,許以一些好處,讓他們避開正式渠道,再找更外圍的人四處打聽,幾條線互不相知,也互不幹擾,最後消息彙總在一起,彼此印證,保證消息準确。
這種事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難,景耀之前花了十幾年時間才選中一批官吏成爲常用的合作者,至于回報,金銀隻是小頭,更多的是宮裏的一些信息,尤其是關于官員升貶的内容,小吏利用它們能夠讨好或者報複某些官員。
景耀失勢之後,這些路線就都中斷了。
景耀磕頭不止,發誓說自己從未透露過真正的宮中秘密,都是一些早晚會公開的消息,讓小吏提前一兩天知道而已。
韓孺子沒說什麽,向劉介點下頭,劉介退下,留下皇帝與景耀密談。
景耀額頭觸地,身爲經驗豐富的老宦,他再明白不過密談的含義,那是危險,也是前途,必須小心應對。
韓孺子也在小心應對,将皇帝的權力用在景耀這種人身上要特别謹慎,用好了,平添助力,稍有瑕疵,就會培養出一頭惡狼,甚至會扭頭咬向皇帝本人。
韓孺子沉默良久,直到景耀的後背因爲緊張與困惑而再次顫抖,他才開口道:“景公何時進宮的?”
“和帝十九年。”
和帝是武帝的父親,景耀自小入宮,迄今已有五十幾年。
“嗯,時間夠久了。”
景耀不明白皇帝的意思,趴在地上不敢回答。
韓孺子又沉默了一會,問道:“景公見過不少宮中争鬥之事吧?”
景耀迅速擡頭看了皇帝一眼,知道這不是随便問問,自己更不能随便回答,想了一會,将身體稍稍擡起,好讓聲音更清晰一些,“宮中從無争鬥。”
韓孺子眉毛一揚,“這倒稀奇了,史書對宮中之事記載不多,可也不是空白,曆朝曆代,包括本朝,宮中從未缺少過争鬥吧?”
景耀将身體再擡升一點,“老奴的意思是,從來沒有純粹的宮中争鬥。”
韓孺子隐約明白了景耀的意思,“起身說話。”
景耀謝恩,費力地站起來,知道這是一次極其難得的機會,自己若不能立刻打動皇帝,就隻能困死在陰冷的小屋子裏,“宮中之人所争、所仰者,皆是陛下,再無其它,可陛下所思所念者乃是天下、乃是朝廷。太監也好,嫔妃也罷,費盡心機也不過讨得陛下一時歡心,若想長久立足,非借助外力不可,老奴因此說,宮中并無争鬥,一切争鬥都在外面進行。”
“比如上官皇太妃與太後呢?”
宮中争鬥的最慘烈一幕就發生在這對親姐妹身上。
景耀躬身回道:“陛下細思,皇太妃生恨已久,卻一直沒有表露,更沒有明争,直到與外臣勾結之後,才敢發難。依老奴所見所聞,宮中之事皆可照此推測,再多的矛盾、再深的仇恨,在沒有外力相助之前,也隻能隐忍,不能忍者必遭重罰,反之,欲争鬥者,必自外面着手。”
楊奉說得沒錯,内事的确應該咨詢景耀,這一番話将韓孺子說得恍然大悟,卻稱不上豁然開朗,因爲他知道,自己剛回宮時的樂觀大錯而特錯,宮中的争鬥正在進行,隻是沒在他身邊展開而已。
誰也不想讓皇帝看到自己醜陋的一面。
“退下。”
皇帝的聲音比較冷淡,景耀心裏卻更加踏實,真話總會傷到一些人,正因爲如此,真話才能打動另一些人。
景耀退下不久,劉介進來,他要等皇帝的命令,好給景耀一個安排。
“哪裏的活兒不重,讓景耀去養老吧。”韓孺子不想立刻重用這個老滑頭。
“司庫監缺一位掌鑰副令,景耀老成,可任此職。”
韓孺子點點頭,表示同意。
劉介也退下,韓孺子獨自思考,母親與皇後确有不合,可是正如景耀所說,她們不會在宮裏、在皇帝面前公開争鬥,那種鬥法太失顔面,也争不出真正的勝負,母親的目标必是大将軍崔宏,她以爲崔家一倒,皇後也将失勢。
所以皇後才會拒絕皇帝的好意,不願再給崔家封侯,因爲她明白,崔家地位越高,目标也就越大,更容易受到打擊。
韓孺子輕歎一聲,明白宮中争鬥的套路之後,他不再急于插手解決,母親孤身一人,沒有父兄在外相助,這反而是件好事,大臣再怎麽讨好王美人,畢竟隔着一層,得不到完全的信任。
讨好王美人最爲露骨的河南尹韓稠已受到處罰,韓孺子相信,自己再收拾一兩位類似的大臣之後,讨好未來太後的風潮将會降落。
不知爲什麽,在這場暗鬥中,韓孺子首先防範的是母親,對皇後,更多的是理解,而不是需要解決的問題。
但是絕不能讓母親傷心,韓孺子決定明天恢複執政之後,盡快冊封母親爲太後。
張有才從外面進來,說:“陛下,東西做好了,要拿進來嗎?”
“嗯。”
張有才轉身,很快回來,與另一名太監擡進一座半高的石制屏風,擺在牆邊,書桌後面的皇帝一扭頭就能看到。
石屏很普通,上面也沒有風景畫,隻是刻着幾行大字,并非名家手筆。
匈奴
雲夢澤
海盜
西域
這些才是韓孺子心目中以爲最需要解決的麻煩,匈奴排第一,也最難對付,幾年之内無法動手,雲夢澤和海盜卻要盡快處置,但不能同時進行,以免又陷入混戰,大楚經不起這樣的折騰。
至于西域,韓孺子猶豫一段時間之後才決定刻上去,所謂的西方強敵聽上去很虛幻,而且隻來自于匈奴人一方說法。
可他能感受到大單于心中的恐懼,那種恐懼哪怕隻有三分真實,也意味着西方真有一股勢力正在興起。
“就放在那裏吧。”韓孺子很滿意,明天才要朝見群臣,他今天就想處理幾件正事,“宣召代國都尉鄧粹和辟遠侯張印。”
西域最遙遠,目前來看問題也最簡單,韓孺子決定從它開始,一想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将皇帝的權力施展到千裏之外,他有一點小小的興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