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是在從前,王堅火會直接拒絕,他是豪俠,與官府必須保護良好的關系,但也不能走得太近,現在的他卻在替皇帝做事,對本地大員不能直接擺冷臉。
侯府裏的酒宴向來以奢華豐盛聞名,通常由中午開始,直到三更才會結束,務必讓人人盡興。
赴宴者不隻是本地官員,還有天南海北的商人,而且數量更多,他們可不能空手而來,都得送上禮物,當場展示,争奇鬥豔,由河南尹大人親自評定品級。
今天的送禮由頭是韓稠的一個孫子過滿月,不過真正的主角是醜王。
自從負責監督安置流民以來,王堅火一反常态,拒絕與從前的朋友往來吃請,一度讓洛陽的商人非常緊張,以爲碰到了一位清廉的大人,可事實證明,王堅火很善于變通,并不拘泥于官府條文,隻要商人肯出錢出力,對他們暗中兼并土地、收買奴仆的行爲大都默許。
皇帝被困晉城期間,醜王的地位一落千丈,從前的朋友覺得他得意忘形,官員與商人則以爲他失去了作用,再不将他當回事。
對人情冷暖,王堅火習以爲常,隻是盡其所能多安置一些流民。
等到晉城之圍一有解除的可能,他又變成洛陽的大紅人,隻要開口,錢糧車牛應有盡有,剩餘的流民很快就都被送回原籍。
商人們雖然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切東西,但是有一件事讓他們非常緊張,醜王不收禮,任何人的禮物都不收,商人們通過種種途徑希望能讓醜王笑納,無論明暗,都被看破并原樣退回。
一個不肯收禮,又能直接與皇帝聯系的人,讓大家寝食難安。
正是在這種情況下,醜王受到河南尹的邀請。
宴席上,衆多的商人隻是按慣例向河南尹送禮,對醜王,他們似乎放棄了嘗試,但是輪流過來敬酒,十分地謙卑而客氣。
傍晚時分,酒宴還在進行中,韓稠請醜王移步到書房密談。
韓稠大腹便便,因爲喝酒,臉膛紅撲撲的,喘着粗氣,肚子像風箱一樣起伏不定,他先是請客人喝茶,“不知是哪出産的東西,我也不懂這個,據說很貴,味道倒沒什麽特殊,可是用來醒酒有奇效。”
王堅火品了一口,稱贊道:“确實不錯。”
“唉,可惜茶在人不在,當初送此茶的人,不知死哪去了,好幾年沒露面,有人說是被強盜殺了,誰知道?反正茶葉快要斷供了。真是奇怪,我這裏高朋滿座,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此茶的來曆,連名字都說不出來。”
“想必是待有緣人。”
“哈哈,這位‘有緣人’最好快點來。”韓稠收起笑容,“醜兄,我可以這麽稱呼你吧?”
“侯爺擡舉,是草民的榮幸。”
韓稠身爲洛陽侯,喜歡别人稱他爲“侯爺”,笑道:“醜兄太客氣了,咱們早就該多多親近,真是的,大家都住在洛陽,之前怎麽沒多少交往呢?”
“官民有别……”
“哎,你現在可不是民啦,雖說暫時還沒有官職,可是天下有幾個人能直接向陛下遞交奏章?就連我,所謂的洛陽侯、河南尹,有奏章也得先交給宗正府或者宰相府,比不上醜兄的一步登天。”
王堅火的臉不容易做出笑容,隻能動動嘴角,“登天之路不易行走,一步登天,早晚也會一步跌落,草民時時膽戰心驚,不以爲榮,反爲以險。”
韓稠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,“說得太對了,伴君如伴虎,難啊。這不,我辛辛苦苦找來一位天下無雙的絕色美女,送到陛下身邊,陛下卻轉手送給了寵臣,唉,我真是有苦說不出,可是又能怎麽辦呢?做臣子的還能抱怨不成?隻好繼續盡心盡力,好在宮中了解我的一片忠心,讓我在洛陽多選良家女子,以備後宮之選。”
“宮中?”醜王畢竟不是官員,不懂得官場上新興的這些稱謂。
“就是陛下的生母,眼下還沒有正式稱号,但是成爲太後是早晚的事,所以暫用‘宮中’稱之。宮中慈母之心,盼着早抱孫子,更盼着大楚早立大統,因此傳令天下選秀,洛陽最受重視,要提供半數秀女。”
醜王心裏清楚得很,這是韓稠自己争取來的數目,他讨好不了皇帝,就千方百計地讨好“宮中”。
與此同時,這也是一種委婉的暗示:醜王能直達聖聽,韓稠也有辦法一步登天。
醜王拱手道:“這可是大功一件,恭喜大人。”
韓稠一揮手,“功勞什麽的我不在意,隻要宮中滿意、陛下高興就好,老實說,我們這一支世居洛陽,沒有别的野心,就是希望能在洛陽踏踏實實地待下去,爲陛下盡忠、爲朝廷效力。”
“洛陽富甲天下,皆是大人之功。”
韓稠大笑,突然收起笑容,“外面還有酒宴,我居然請貴客在這裏飲清茶,真是失禮。我就不拐彎抹角浪費時間了,直接問一句,醜兄,你究竟是怎麽想的?”
“大人此言何意?”
“外面那些商人,咱們都知道那是奸商,錢來得容易,送禮自然也大方,其實沒有别的意思,無非求一個心安,醜兄卻拒人于千裏之外,是嫌少,還是怕什麽?”
王堅火沉吟不語。
韓稠笑道:“我能理解,初次爲官,誰也不想出錯,更不想留下把柄,尤其是直接給陛下辦事,到處都有盯着醜兄的人,沒準誰就會捅到陛下那裏,換成我,也不敢随便收禮。”
“知我者,大人也。”
韓稠大笑,在書桌上翻來揀去,從亂糟糟的紙堆裏找出兩張紙,推到醜王面前,左右分開,并列放置。
借着燭光,王堅火低頭看去,那是兩張房契,寫着王堅火的名字,地址一個在京城,一個在臨淄,一西一東,相隔數千裏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兩所小宅子,絕不顯眼,也不值多少錢,我從大家送我的禮物當中挑了一些,權當喬遷之賀,此刻都存放在宅子裏,醜兄可派人去查看。此事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洛陽不知,陛下不知,就連外面的商人也不知。他們隻需要我的一句話,說醜兄爲人可靠,他們就都安心了。”
王堅火仍在沉吟。
韓稠稍稍冷下臉,“醜兄,别人的禮你不收,我的也不收?你是覺得禮不夠重,還是覺得我會洩密?我跟那些商人能一樣嗎?這種事真捅到陛下面前,對我有什麽好處?醜兄盡管放心,在洛陽,你的‘清廉’名聲一點不受影響。”
“既然大人這麽看重草民,草民卻之不恭,隻好不客氣了。”
韓稠立刻恢複笑臉,“我把醜兄當親兄弟看待,希望日後你我能夠互相扶持。”
“就有一件難事。”
“醜兄請說。”
“草民曾向陛下提起過商人的種種手段,等陛下再到洛陽的時候,草民總不能說洛陽商人突然改了性子,全變成了好人,總得……”
“明白,明白。”韓稠笑得更歡暢了,“不怕醜兄提條件,就怕醜兄不開口啊,你一說我就明白了,放心,此事簡單至極。”
韓稠又在紙堆中翻了一會,拿出另一張紙,上面寫滿蠅頭小楷,密密麻麻地全是人名。
“隻要這些人不動,洛陽的商人随醜兄處置,就是兄弟我,也要找幾個出頭鳥收拾一下,跟送沒送禮無關,而是這些人太張狂,失了本分,真以爲用錢什麽都能買到,是時候敲打一下,讓他們分清尊卑貴賤。”
“大人不如将‘出頭鳥’的名單也給草民一份,這樣的話就更方便了。”
韓稠一愣,随後大笑,“好,好,我就知道醜兄知交遍天下并非浪得虛名。我手頭沒有現成的名單,咱們先去喝酒,宴席結束之後,醜兄肯定能拿到。”
兩人一塊往外走,王堅火小聲道:“房契上面還缺指印吧?”
韓稠眨眨眼睛,“醜兄莫急,明天自有人登門處理此事,醜兄也早點派心腹之人去兩地查看一下,還缺什麽東西,隻管開口,包醜兄滿意。”
“如果侯爺送的禮還不能讓草民滿意,草民的胃口可就比天還大了。”
韓稠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,都說醜王最近難打交道,那是因爲水漲船高,攀龍之人能被幾名商人打動嗎?還得是自己親自出馬。
王堅火沒有完全滿足,出了書房,又向韓稠小聲道:“關于選秀,已經夠數了嗎?”
醜王這是想讨好未來的太後,韓稠心裏更踏實了,“隻要是醜兄送來的人,肯定入選,五個,怎麽樣,夠嗎?”
“一個足矣。”
酒宴結束,王堅火帶着兩份房契和兩份名單回家,挑燈夜看,然後将它們貼身收藏。
加上之前收集的大量證據,足以将洛陽掀個底朝天,王堅火并不在意自己的處境,隻擔心一件事,皇帝有沒有魄力做這件事。
雖然隻是一名豪俠,王堅火最清楚不過,皇帝遠非無所不能,很多時候,皇帝的顧慮比普通人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