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地的使者急于見皇帝,皇帝也急于了解外面的形勢,迄今爲止,他聽到的都是二手消息,還不能讓他完全心安。
大批使者早已等候多時,一獲允許,馬上湧來,兩天之内,數量多達三百以上,光是來自京城的使者就有十幾撥。
朝中大臣比被困的皇帝還要緊張,一見面,無一例外是跪下痛哭,帶來的消息無非是宮中懸心、大臣效忠一類。
王美人地位太低,但又是皇帝的生母,大臣們試探多次,終于找到一個合适的稱呼——宮中,原來是用“太後”含糊其辭,現在則有了區别,說太後就是指上官太後,說宮中則是代指陛下的生母。
王美人不可能不着急,爲了換得皇帝的平安,即使要向匈奴人交出整個大楚江山,她也不會猶豫。
韓孺子對母親深感歉意,在與匈奴人對峙并談判的過程中,他很少想到母親,可他知道,母親可能會做過頭,但是對他的愛超過了一切。
他立刻寫了一封信,請母親不要着急,他很快就會結束巡視返回京城,命張有才與使者一道,快馬加鞭返京,向“宮中”報平安。
大臣的态度比較微妙,他們很高興晉城之圍有了轉機,可也有點擔心,害怕皇帝會秋後算賬,追究他們私立儲君的舉動。
韓孺子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正式頒布聖旨,改封遠在京城的堂侄爲臨淄王。
這是東海王的主意,對于如何與遙遠的大臣打交道,他受過教育,這時都能用上,“大臣以陛下的名義封王,這一點不能改,否則會顯得陛下不高興,可也不能承認其爲齊王,齊國幾次叛亂,名聲不好,還會顯得陛下無力控制朝廷。陛下可以将齊國分爲數國或者郡縣,改封爲其中一國之王,既承認大臣的舉動是正确的,又加以糾正,會讓他們更安心。”
心照不宣,離得越遠,皇帝與大臣越需要心照不宣,于是韓孺子改封堂侄爲臨淄王,将齊國其他領地都變爲郡縣。
楊奉沒有單獨派人來,韓孺子也沒有單獨給他寫信,兩人之間的心照不宣,用不着普通的手段。
韓孺子将剩下的京城使者都交給劉介接待,除非有特殊情況,無需再來見駕,他要見見其它地方來的使者。
崔宏和柴悅的使者來得比較早,帶來的消息令皇帝心中一安。
燕南的楚軍雖然失去了最初的陣地,但是在退卻數十裏之後,終于穩住陣腳,令匈奴大軍無法攻破,可匈奴也不敢輕易退回燕北,他們害怕遭到追擊,以至軍心散亂。
“南下牧馬”隻是一句空口威脅,大單于實在無路可走才決定和談,他手裏最大的保證就是晉城的皇帝。
各地諸侯與郡守幾乎都派來了使者,向皇帝表示忠心,并羅列自己派出多少士兵、提供多少糧草等等。
這些使者都由随行官員接待,文官脫下不合身的甲衣,恢複從前的職責。
韓孺子在等鄧粹那邊的使者,就連匈奴人一方也關心此事,金純忠幾次打聽,希望能見使者一面。
使者一直沒來。
鄧粹好像失去了控制,在遼東攻城掠地,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,傳遞停戰聖旨的官員根本出不了關,馬邑城以東的所有關卡都接到車騎将軍的命令,不準向任何人打開城門,違者處死。
據說鄧粹的原話是:“就算皇帝親自叩關,也要我去辨認才行。”
接管塞外楚軍還不到一個月,鄧粹的威望已經高到無人敢于違令,一是他的确敢打會打,二是所有人都以爲他是皇帝的心腹大将,備受信任,怎麽做都行。
柴悅在皇帝微末之時就追随左右,可是行事低調,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根本沒聽說過他的名字。
鄧粹卻是另一種風格,行爲比真正受寵的外戚和宗室子弟還要嚣張,偏偏又有真本事,由不得别人不信。
關内的軍隊都已停戰,唯獨遼東的楚軍仍在大開殺戒,留守的少量匈奴人與扶餘國士兵根本不是對手,望風而逃。
返回草原的關卡幾乎都被堵死,大單于真急了,突然封閉了進出晉城的唯一通道,重新将城池包圍,派金純忠來告訴皇帝,除非皇帝能掌控遼東的楚軍,匈奴人不想再談了。
金純忠仍想回到大楚這一邊,因此對皇帝無話不說,“陛下小心,匈奴人被困在關内越久,内部紛争越嚴重,等大單于也彈壓不住的時候,和談就真的失敗了。”
“匈奴有可能投降嗎?”韓孺子接見了金純忠,将他當成自己人。
皇帝連自身安全還沒有得到保證,就在想着如何收服匈奴人,金純忠既敬佩,又覺得不妥,伏地道:“一部分原先的東匈奴人可能會選擇投降,西匈奴人大概不會,他們甯願戰死,而圍城的多是西匈奴人。”
韓孺子也隻是一想,笑道:“大單于想讓朕怎麽做?聖旨已經頒布,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,鄧粹不接旨情有可原。”
“大單于說,如果遼東楚軍再不停戰,就隻能讓陛下親自去叩關傳達旨意了。”
這意味着大單于要攻城俘虜皇帝,韓孺子當然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,“朕派中司監劉介前去傳旨,兵部正好也有人在此,讓他一塊跟去,總應該可以了。”
金純忠叩首,“微臣無禮,伏乞陛下恕罪。”
“嗯,你爲大單于做事,事先得到了朕的允許,何罪之有?對了,大單于什麽時候将楚人都放回來?”
之前派往匈奴的使者,除了喬萬夫,其他人還都滞留在匈奴營中,另有曆次作戰中淪爲俘虜的數千楚軍将士,也沒有被放回來。
“大單于說,使者要送匈奴人出關,至于楚軍将士,陛下大婚之日,将作爲禮物送回來一半,另一半人也要爲大單于送行,他說這也算是大楚的地主之誼。”
“嘿,不請自來的客人,居然還要求地主之誼,回去告訴大單于,朕先向遼東派出使者,和親之事……”
“請陛下無需憂慮,大單于同意爲平晉公主擇選一名優秀的孫兒,也會爲陛下送來幾位最美麗的女兒或是孫女。”
“幾位?不是說好了隻要一位嗎?”韓孺子一點也不貪圖匈奴的美女,接受一位都很勉強。
“是,一位,不過……”金純忠欲言又止。
“有話盡管說就是。”
“大單于肯定要将一位親生的女兒或是孫女送給陛下,如果陛下還能多要一位……多要一位的話,我妹妹或許……”
如果說韓孺子心裏從來沒想過金垂朵,那是騙人,可他絕不會在國家大事上摻雜個人私情,微笑道:“有些人天生是野外的花朵,何必摘回室内讓它枯萎呢?一位足矣,不要再多。”
金純忠磕頭告退,失望地回去見大單于。
鄧粹那邊還沒消息,崔宏和柴悅這邊的使者卻沒斷過,之前被皇帝派出去傳達聖旨的中書舍人趙若素回來了,按官職,他沒資格直接向皇帝提出建議,韓孺子卻欣賞此人的才華與膽識,特意召見,詢問對策。
趙若素也一反常态,沒有推辭,跪拜之後,起身對道:“陛下不可在晉城久留。”
“朕也不想,可是眼下正與匈奴談判,朕若是顯得急躁,隻怕會令大楚失去許多利益。”
“隻要陛下在、土地在、百姓在,大楚今日所失,它日必能奪回。可陛下若是久駐晉城,隻怕天下又會騷動。”
“大楚與匈奴已經停戰,朕早晚會返京,有何騷動?”韓孺子有些不解。
“匈奴圍困晉城之時,楚人皆以爲天下無主,恐爲異族所滅,陛下又堅持不肯屈服,因此萬衆一心,别無它念。如今戰事已停,匈奴人即将退回草原,齊國叛軍也已剿滅,正是大事已畢、小事叢生之時,從前的念頭又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,陛下難道忘了,還有流民尚未安置、還有朝廷尚未整頓嗎?”
韓孺子心中一驚,一下子明白了趙若素的意思,沒錯,他此次出巡不是爲了與匈奴人交戰,而是爲了穩定天下,被困完全是一次意外,如果自己還在晉城浪費時間,他在戰前所做的一切事情,包括安置遊民、勸農耕織、整頓吏治等努力,可能都會付諸東流。
晉城被圍讓皇帝暫時擱置了許多重要的事情,最怕地方官吏也這麽以爲,因此故态重萌。
仔細回想各地派來的使者與送來的奏章,幾乎所有地方大員都或明或暗地建議皇帝盡快返京以定大局,這實際上是他們的希望,希望離皇帝遠一點,希望皇帝不要到自己的管轄地域。
“依你所見,朕該怎麽做?”
趙若素拱手道:“陛下應該盡快和親,取得大單于的信任,将匈奴人送出關去,然後繼續行程,示天下農耕方是第一要務。陛下要向匈奴尋仇,需得五年甚至十年以上的休養生息,方可盡情一戰。”
“不知道大單于能不能活得那麽久?”韓孺子冷冷地說。
“大單于子孫盡在,陛下還擔心沒有複仇目标?”
韓孺子大笑,說:“好吧,三天之内,朕與匈奴和親。”
和親要雙方進行,韓孺子娶進大單于的女兒或是孫女,也要将新封的平晉公主嫁過去。
崔昭心意已決,甚至不在乎是嫁給年老的大單于,還是嫁給年輕的孫輩,總之,她想離開大楚,離開崔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