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廷的命令沒有來,卻來了一群風塵仆仆的讀書人。
瞿子晰從洛陽出發,趕到前線時,身後的十七名弟子沒有減少,反而增加了十多位,他們被楚軍斥候攔下,直接送到了軍營裏。
瞿子晰年紀不大,官職也不高,名聲卻很響亮,馮世禮雖是武将,卻也早有耳聞,聽說瞿子晰來了,立刻出營相候,以主人之禮迎入正廳。
瞿子晰也不客氣,寒暄幾句之後,問道:“陛下被困晉城,将軍可有救駕之策?”
馮世禮長歎一聲,“瞿先生由洛陽而來,應該聽說了朝廷的安排,塞外楚軍盡在馬邑城,關内楚軍或是支援燕國的大将軍,或是守衛洛陽以東諸城,我這裏小小一座關卡,隻是諸城之一,兵力不過兩萬——心有餘而力不足。縱然如此,幾日前我們仍出營與匈奴人一戰,實不相瞞,慘敗而歸。”
瞿子晰點頭,他的确聽說了這些事情,知道馮世禮麾下兵力不足,可這仍是馬邑城與燕國之外最爲強大的一支楚軍。
“明知不可爲而爲之,将軍之敗非戰之罪,天下人無不敬佩将軍的膽量與謀略。”
馮世禮一下子警惕起來,在這種時候,吹捧比斥責更有殺傷力,小心問道:“瞿先生是奉旨而來嗎?”
“陛下人在晉城,朝中一片混亂,我哪來的聖旨?如今人人自行其事,将軍也該早做打算。”
馮世禮納悶,“瞿先生此言何意?”
“據說匈奴人給陛下了通牒,明日即是期限,将軍以爲晉城一戰之後,朝中形勢有何變化?”
馮世禮笑而不語,這種事情可輪不到他來議論。
瞿子晰不怕,“無非兩種結果,或者陛下平安無事,返京之後論功行賞,或者陛下殉國,京城另立新君,新君登基必然要爲先帝報仇,惹不起匈奴人,隻好拿自己人下手。無論哪種結果,将軍離晉城最近,按兵不動都是下下之策,論功無功,論罪有罪。”
馮世禮倒吸一口涼氣,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已經……”
瞿子晰輕輕地冷笑一聲,“将軍出身世家,久在朝中爲官,難道不明白‘時機’的重要性?明日是決戰之時,平時的一分功勞屆時将變成五分、十分功勞,将軍如若不信,可去打聽一下,馬邑城與燕國的楚軍明後兩日必然進攻匈奴人,以示天下。”
馬邑城、燕國離此遙遠,馮世禮可沒處打聽去,可是聽瞿子晰一說,他恍然大悟,騰地站起身,抱拳道:“若非先生一言,馮某險誤大事!”
瞿子晰嗯了一聲,喝口茶,說:“剩下的事情将軍自會處理,請将軍将我送到匈奴人軍中。”
“這、這是爲何?”馮世禮驚問道。
“陛下堅守晉城,将軍挑戰于外,我要去勸說匈奴人退兵。”
馮世禮更加吃驚,“瞿先生,勸您一句,如果圍城的是大單于,或許還有勸說餘地,如今城外的匈奴人由右賢王做主,他一直不支持圍城,早想攻城,絕不會聽勸。”
瞿子晰淡淡一笑,“别人勸不動,我的話他一定聽。”
馮世禮完全被瞿子晰震住,尋思一會,說:“好吧,我可以派人送瞿先生一程,可是匈奴人願不願意見瞿先生,我不能保證。”
“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将軍肯派人護送,瞿某感激不盡。對了,我那些學生——他們肯跟我走到這兒,足見師生之情,我将他們留在軍中,請将軍代爲看護。”
“瞿先生高足日後必是朝廷棟梁,馮某自當奉爲上賓。”
瞿子晰緻謝,立刻就要出營,也不與弟子們告辭,在十名士兵的護送下,以使者身份直奔匈奴人營地。
馮世禮下令全軍備戰,三十餘名弟子等候多時不見師父,紛紛求見馮将軍,聽說瞿子晰已經離開,無不痛心疾首,一名弟子道:“瞿先生哪是要與匈奴人談判,他是要死在匈奴人軍中,爲陛下殉忠啊。”
馮世禮愕然良久,他無意殉忠,可瞿子晰話仍然在理,明天那一戰不是死戰,而是活戰,自己隻需擺出架勢,然後及時帶兵逃回來就行,無論皇帝的結果如何,自己都能擺脫追責。
瞿子晰很快就遇上了匈奴人,聽說是使者,匈奴人倒是沒有爲難,要求楚軍士兵原路返回,他們隻收使者一人,連夜趕路,次日午時将使者送到晉城外的大營裏。
同一時刻,皇帝正在城頭與衆将士吃午飯。
時間一點點過去,匈奴人攻城的迹象越來越明顯,太陽才落下一半,十幾座高大的抛石攻城器開始在衆多奴隸的推動下,緩緩向晉城移動。
匈奴人大概不想浪費時間了,他們已經明白大楚皇帝無意接受屈辱的和談條件。
城内的楚軍也開始準備防守,樊撞山和蔡滄海分别負責不同地段的城牆,城下的楚軍則由幾位經驗豐富的老将和軍吏指揮,他們利用城内的材料,臨時搭建五座抛石器,拆掉臨城的房屋,騰出大片空地以容納這幾架器具。
城頭有人負責觀測距離并定位,城下的人發射石塊,希望能給城外的匈奴人一點威懾。
匈奴人的攻城器停住了,遠在城頭弓弩的射程之外,他們可以從容地裝彈發射,大批的匈奴騎兵守護在附近,楚軍若是敢出城迎戰,則正中他們的下懷。
每次戰鬥開始之前的那段時間,都是最令人緊張的,東海王勉強笑了一聲。
“呵,你膽子大了,這種時候還能笑出來。”崔騰半是敬佩半是懷疑地說。
東海王又笑了一聲,“你不感得奇怪嗎?”
“沒有,就是覺得匈奴人真多。”崔騰迷惑地說。
兩人并肩站在皇帝身後,韓孺子頭也不回地說:“瞧那些匈奴人,從容不迫,好像是在踏青狩獵,誰能想到待會就要展開生死之戰呢?”
東海王點頭,這正是他感覺奇怪的地方,戰争充滿了殘酷與混亂,可是戰前卻總是那麽的井然有序,就連不擅陣勢的匈奴人,也排列得整整齊齊,至于城内的楚軍更是如此,細緻到每一個士兵的位置都有詳細安排。
這就像兩個人衣冠楚楚地準備進入火海。
匈奴人準備好了,離天黑還有一會,他們不打算再等,也不打算派人來向皇帝詢問。
第一枚石彈遠遠飛來,落在了護城河裏,激起的水花挺大,但是對城牆沒有威脅。
一群老兵帶頭,城頭的楚軍發出噓聲。
其實大多數人都明白,這不算什麽,攻城器很難瞄準目标,需要多次定位。
同一架攻城器第二次抛出石彈,這回從城頭掠過,落在了城内,隻聽一聲巨響,不知砸壞了誰家的房子。
城頭仍有噓聲,不如第一次響亮。
第三、第四枚石彈都落在城外,第五枚石彈正中一段城牆,轟的一聲,碎石飛濺、塵霧升騰,南城上的所有人都感到明顯的震動,擊中點上方的士兵急忙向兩邊躲避。
城牆沒有垮塌,但是出現一塊巨大的凹陷,城上的人看不到,匈奴人卻瞧得清清楚楚,這回輪到他們發出興奮的嘯聲。
十幾架攻城器開始同時進攻,小山一樣的石彈在空中飛行,每個人都覺得它要落在自己頭上,誰也不能無動于衷,可是沒人逃避,因爲皇帝也在城頭,跟他們面臨着同樣的危險。
韓孺子下令,城内的五架抛石攻城器開始反攻。
城内也有巨石飛出,着實讓匈奴人吓了一跳,他們沒有城牆保護,石彈落處,人仰馬翻,血肉模糊。
匈奴人立刻後撤一段距離,隻留少量騎兵監督奴隸們繼續發射石彈。
雙方互射石塊,楚軍器具數量太少,隻能起到驚吓作用,想要擊中對方的攻城器,幾乎沒有可能,對匈奴人來說,城牆卻是一個極爲明顯的目标,可以盡情攻擊。
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,楚軍的堅持不是爲了獲勝,而是不肯就這麽屈服。
離韓孺子十幾步,一枚巨石砸中城牆,城頭的好幾名士兵被震得飛起,重重落地,韓孺子與身邊的人也都感到腳下搖晃,站立不穩。
“陛下……”好幾個人同時發聲,想要助說皇帝離開危險之地。
韓孺子迅速穩住身形,下令道:“通知城内,準備修補城牆。”
城牆堅持不了多久,城内有一支隊伍,準備了大量土石,專門用來堵塞壞城。
夕陽西下,城外的進攻持續不斷,他們不需要重新瞄準,隻需一遍遍抛出石彈。
匈奴人幾無傷亡,城内死傷卻在逐漸增多,城牆也塌了兩處,雖被及時堵住,但都是權宜之計,等到再多幾處垮塌,神仙也補不上。
匈奴人勝券在握,不急于派兵進攻,點燃大量火把,将城外照得如同白晝,誰也别想趁亂逃走。
石彈仍在飛來,守城将士對它們已經麻木,各做各事,甚至不再擡頭查看,也不互相交談。
崔騰喃喃道:“咱們到底爲什麽要守城啊,還不如沖出去拼個你死我活。”
韓孺子雙手按在城磚上,平淡地說:“死很容易,但是要讓匈奴人知道殺死楚人并不容易、奪取大楚領地更不容易,這就是咱們唯一能做的事情。”
他還不知道,許許多多的楚人正爲他而戰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