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如此,他還是要掙紮一下。
東海王獲準去做準備,沒有聖旨同樣不準出城。
孟娥派一名侍衛回來提醒皇帝,如果想要執行刺殺任務,他們必須天亮前出城,否則的話,更難取得成功。
韓孺子穿上鬥篷,不帶旗手,隻帶幾名太監與侍衛,在四更左右再次登城。
城外的匈奴人已經準備好了,影影綽綽的火光中,高大的攻城器宛如正在休息的巨人,突然,一個巨人打了個“噴嚏”,發出一聲轟然震響。
攻城者在校準器具,射出一顆石彈,黑暗中看不到它的軌迹,隻聽得落地時的響聲,離晉城還遠,城上的人就已能感受到這一擊的威力。
發射石彈需要十幾乃至數十人同時拉拽,第一次嘗試取得成功,匈奴人齊聲歡呼,立刻有人騎馬測量距離,這樣一來,就能計算出天亮時要将攻城器推移到離城多近了。
之後不同的攻城器分别進行了試射,隻有一次失敗,剛剛搭建好的架子不堪重負,竟然當場垮塌,匈奴人大怒,強迫數十名工匠往晉城的方向奔跑,他們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追趕,偶爾彎弓射箭,每箭必中。
韓孺子沿着城牆走了一段路,太監們跑在前面,提醒将士們不要行禮,以免引起城外匈奴人的注意。
從守城者的後背上,韓孺子感受到難以控制的恐懼,他們并非真正的士兵,看到強大的敵人與武器,不能不怕。
韓孺子連鼓舞士氣的辦法都想不出來。
南城有兩座城門,一座是正門,東海王率領的使者隊伍等在裏面,另一座是偏門,侍衛們藏身于此。
韓孺子先到偏門上方,準備放出刺客,他起碼要目送這些人出城。
劉介下城傳令。
城門打開一條縫隙,十名侍衛與花缤魚貫而出,對花缤來說這與自殺沒有區别,但他别無選擇,留在城内也還是一個死。
說是要目送衆人,韓孺子的目光卻投向遠方,并無明确目标,隻是随意遙望,再過不久,在匈奴人正式攻城之前,他還要将東海王派出去,執行另一個自殺似的任務。
如果早就知道當皇帝會如此艱難……韓孺子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當皇帝,當真正的皇帝,起碼現在是他在做出選擇,而不是被人選擇。
“等等,讓他們先撤回來。”韓孺子急切地說,他看到了一些什麽。
劉介還在城下,張有才急忙跑到另一邊,讓别人抱着自己的腿,他從牆頭探身出去,向下方大喊:“回來!陛下有旨,傳他們回來!”
韓孺子聽不到下方的聲音,隻看到侍衛們繼續騎馬馳行,快要過橋的時候才紛紛勒馬轉身,他們出發時沒有回頭,這時卻都望向城牆之上,黑暗中看不到表情,但他們的迷惑顯而易見。
又過了一會,侍衛們遵旨回城,城門立刻關閉。
孟娥來到城牆上。
韓孺子指着遠方,“匈奴派人過來了。”
确有一隊匈奴人從營中馳出,大概二三十人,正在快速接近晉城。
“嗯。”孟娥不明白這與刺殺右賢王有何關系。
“他們或是宣戰,或是談判,可以先給他們制造一個印象。”
“什麽印象?”孟娥一直很理解皇帝的想法,現在卻有些摸不着頭腦。
韓孺子沒有解釋,對張有才說:“宣東海王上城。”
張有才跑在前面,韓孺子向孟娥招手,示意她跟上來。
一行人很快來到正門上方,東海王接旨剛剛登城,一臉困惑地迎向皇帝。
韓孺子站在城内一側,不讓城外看到,對東海王說:“匈奴人派使者來了,你去接待,想辦法讓他們以爲城裏出了大事。”
“大事……哦。”東海王明白過來,“那陛下還是不要留在這裏了,陛下在後面盯着,我的感覺不對。”
韓孺子帶人下城,孟娥也明白了皇帝的計劃,原路返回,仍在偏門後隐藏,靜靜地等待時機。
如果能讓匈奴人相信皇帝遇害,孟娥等人的刺殺計劃成功機率或許會更大一些。
韓孺子在城下守候,心裏升起一股希望,随着時間流逝,這點希望又迅速下降,即使匈奴人相信皇帝已被刺殺,還是不會輕易相信楚人,孟娥等人仍如羊如虎口,隻會更加激怒右賢王。
東海王的随從匆匆跑下來,跪在皇帝面前,說:“東海王請陛下登城。”
韓孺子微微一愣,東海王的任務是編造謊言,怎麽要讓皇帝親自露面?可他還是邁步向城頭走去,東海王這麽做必有原因。
東海王迎上來,面帶驚訝,“是大單于的使者,真是來和談的。”
“大單于的使者剛走不久……”
“看來大單于也不放心右賢王,所以又派來一批使者,正好趕上,這位使者也是陛下認識的人。”
東海王的神情有些古怪,韓孺子走到城牆邊,向外望去。
匈奴使者二十多位,當先一人竟然是名女子。
“城上是大楚皇帝嗎?”女子用中原話問道。
果真是金垂朵。
韓孺子愣了一會,向身邊的太監點頭,張有才大聲道:“陛下就在這裏,我是張有才,金姑娘還記得我嗎?”
金垂朵似乎點了一下頭,“請陛下放心,匈奴人今天不會攻城,馬上就會後撤。一個時辰之後,請陛下出城和談,離城十裏,離匈奴人營地十五裏,每方隻準帶兩人。”
“等等。”韓孺子開口,金垂朵卻不願多說,調轉馬頭,帶人離開了。
“她這是什麽意思?幾句話就想将陛下诓出城?”東海王得爲自己做點解釋,“我向她暗示了,可她根本不信,她說她知道皇帝活着……”
“等等吧,如果匈奴人真的撤退,朕可以出城談判。”
“太冒險了!”
“總得有人冒險。”韓孺子望向遠方,“去讓人準備三匹好馬,王赫,你随朕出城,去将孟娥叫來。”
談判雙方各帶兩人,韓孺子選擇的是王赫與孟娥。
王赫隻是侍衛頭目,不敢說别的,立刻去找孟娥,東海王猶豫片刻,也下去找人安排馬匹。
匈奴人還看不出撤退的迹象,高大的攻城器仍然聳立在原處,大批騎兵在前方守衛。
天色已亮,匈奴人還是沒有動靜。
東海王回來了,帶來大批将領,蔡興海和樊撞山帶傷登城,也不說什麽,與其他将領一塊跪在皇帝身後。
遠方的匈奴人終于做出反應,攻城器還在,騎兵卻開始調頭,但是走得很慢,似乎不太情願,又像是在等待轉機。
韓孺子轉過身,面朝衆将,正要開口,得到消息的文官也從兩邊跑來,同樣一言不發地跪下。
“大敵當前,需要諸位當中的某人挺身而出時,可曾有人拒絕?朕以無德之身繼承祖先宏業,抗敵守土、庇護萬民,乃朕之職責,匈奴人攻城之時,諸位爲将士先、爲百姓先,也該輪到朕爲群臣先了。諸位平身,請各司其職,如果談判不順,今日仍有一戰。”
文武官員不語,也不起身,有人痛哭出聲,若在平時,這是一種慣例,此時此刻,卻多少有幾分真誠。
韓孺子仍不在意,再次轉身向外望去,匈奴人真在退卻,攻城器來不及拆卸,孤零零地留在原處。
“如果仍要開戰,城外的那些東西一個也不能留,樊撞山、蔡興海,你們兩人待會分配一下吧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兩人匍匐在地,雖然全都有傷在身,卻沒有一個字的推卻。
“起身。”韓孺子再次道,“大楚臣子不能跪着守城。”
衆人這才一個接一個地站起,文官在長袍外面套上了一兩件甲衣,看上去不倫不類,足以令禮官大搖其頭,這時卻都不重要了。
韓孺子走到幾名讀書人面前,他們以顧問的身份随行,晉城被圍之後,他們的作用還不如普通士兵,隻有單名仲曾經提出建議,将征發民夫改爲征兵。
單名仲還很年輕,隻有二十幾歲,韓孺子對此人有印象,這時就站在這名讀書人的面前,說:“文治武功,你們幾位的職責不在這裏,朕縱有萬一,大楚不會亡,武将盡忠是戰死沙場,文人盡忠是守衛朝綱,城破之後,你要想盡一切辦法返回京城,傳朕的旨意,督促大臣盡快擁立新君。”
讀書人又都跪下,放聲痛哭。
韓孺子向王赫道:“給他們每人指派一名侍衛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
韓孺子轉向其他随行文官,“諸位……”
“臣等受命換上戎裝,今日皆是武将,除了戰死沙場,别無它願。”一名大臣說。
“别無它願。”衆官員齊聲道。
韓孺子最後看向劉介、張有才等太監,沉吟良久,說:“若有萬一,你們随朕左右。”
衆太監躬身,将這當成自己的榮耀。
“拿紙筆來。”韓孺子道。
太監們随身攜帶着這些東西,立刻有人托舉小案,有人鋪紙研墨,韓孺子提筆寫下一道聖旨,他不能隻讓讀書人逃回京城,總得給他們一點憑證。
劉介捧出随身寶玺,韓孺子蓋在聖旨上,折疊之後卻不知該交給誰,這是萬一之後的備用聖旨,不能現在就交給讀書人。
東海王?韓孺子還沒信任他到這種地步。
正猶豫間,崔騰氣喘籲籲地跑上來,愕然道:“大家都在,怎麽沒人叫我?”
找到合适的人了,韓孺子又一次轉身望向城外,匈奴大軍退卻的速度更快了一些,有人正在離城十裏的路上搭建臨時帳篷。
金垂朵或許可信,可她能威懾住右賢王,讓他眼睜睜看着和談而不進攻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