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種很無禮的做法,事先沒有通報,更沒有商量,與之相對比,大楚派出和談使者之前,先派人通知匈奴人,讓他們有所準備。
匈奴使者倒是比較客氣,其中一人用中原話對城頭說自己是皇帝的熟人。
使者之一是金純忠。
在彭城,皇帝派戶部侍郎劉擇芹爲使者,與匈奴人一道北上,面見大單于繼續和談,以做緩兵之計,這一計并未生效,兜了一圈,金純忠又回到皇帝這邊。
匈奴使者一行十餘人進城,護送他們的匈奴士兵返回營地,跑出一段路之後,突然又折返回來,遠遠地向城頭射了幾箭。
守衛沒有被激怒,何況使者根本不在他們眼前。
皇帝在代王府正式接見匈奴使者,文武官員排列兩邊,儀衛盛大,擠滿了幾乎整個院子,匈奴使者隻能從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進大廳。
這不是韓孺子的安排,如何接待懷有敵意的異族使者,禮部早有一套成熟的做法,拿來照做就是,甚至不用請示皇帝。
使者一共十二人,進來面見皇帝的隻有兩人,金純忠和一名匈奴貴人,後者才是正使,金純忠是副使兼通譯。
匈奴使者拒絕下跪,隻肯躬身行禮,金純忠有令在身,不能違背,隻好在躬身時将腰彎得更低一些。
匈奴使者起身之後說了許多話,大多數人聽不懂,但是能看出他的狂傲,好像匈奴人已經占據整個大楚,隻剩一座小小的晉城。
金純忠開始傳譯:“日月所尊、天地所護之匈奴大單于敬告楚國皇帝,我已知曉皇帝有和談之意,怎奈楚軍悖逆無禮,不敬天地……”
匈奴人将戰争的起因歸咎于楚軍,然後宣稱已經占據楚國半壁江山,擊敗了無數軍隊,楚國已經無兵可用,雲雲。
大臣們聽得憤怒,但是皇帝不開口,他們不能表态,隻好怒目而視。
韓孺子坐在那裏一直在聽,專心琢磨大單于究竟爲何要派使者來晉城。
禮部的一名官員得到允許之後代表皇帝說話,駁斥匈奴人的種種說法,并且聲稱大楚絕不會投降,也不會滅亡。
談判與隔空吵架沒有區别,雙方各說各話,文辭、語氣、神情才是用來争鬥的兵器,具體說了什麽則無關緊要。
兩刻鍾之後,儀式一樣的談判結束,氣勢洶洶的匈奴使者被送出王府,先安排住處,明日再議。
沒過多久,匈奴副使金純忠單獨請求見皇帝,得到了允許,這回沒有虛張聲勢的大臣與儀衛,但皇帝身邊仍然圍繞着十幾名侍衛與太監。
金純忠跪下磕頭,終于能夠按自己的意思說話,“戶部劉大人被大單于留下,我從塞外而來,親眼見到各地楚軍正向馬邑城集結,但是将領們想法各異,對入關救駕還是固守長城,争執不下。”
“碎鐵城有何消息?”韓孺子問道,希望能從金純忠這裏多得到一點外界的消息。
“我在塞外的時候,聽說碎鐵城楚軍正向馬邑城趕來,不過我覺得那改變不了什麽,據我所知,匈奴的主力正等着這支楚軍,視爲最重要的敵人,有意引他們入關救駕。”
“大單于沒有率兵去往齊國嗎?”韓孺子有點意外。
金純忠搖頭,“大單于的确向齊國派去一支軍隊,但他本人留在了燕國,并且已經攻破了燕地長城的關卡,進退自如。”
大單于還是比較謹慎,不肯深入楚地。
馬邑城的楚軍若是被擊破,齊國楚軍獨木單支,大楚就真的大勢已去,韓孺子沒有表露出心中的憂慮,說:“既然如此,大單于爲何又要和談?”
“大單于見到了大楚的使者,覺得大楚還是由皇帝掌控比較好,換成别人,大楚一時半會無法恢複實力,也就沒法與匈奴一道對抗西方的強敵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金純忠,你信嗎?”
金純忠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與皇帝單獨交談,于是不再隐瞞,誠懇地說:“我當然不信,但這是一次機會,大單于希望能與陛下親自談判,地方由陛下選擇,隻要是在晉城與燕國之間就行。大單于或許别有用心,陛下卻也能趁機喘息一下,派人去馬邑城接管楚軍,甚至有機會親自出塞巡狩。”
金純忠仍然忠于大楚,起碼表現得如此,他在建議皇帝利用和談逃出晉城,見皇帝還在猶豫,顧不得許多,說:“我妹妹在大單于面前頗有些地位,她願意幫助陛下脫困,說這是金家對陛下大恩大德的報答。”
韓孺子覺得金垂朵說不出“大恩大德”這種話,金純忠顯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,想了一會問道:“大單于想與朕親自談判?”
“是,就跟當初在碎鐵城的談判一樣,無論談與不談,這都是陛下離開晉城的一次機會。”
談判地點由皇帝選擇,雖然限于晉城與燕國之間,但是皇帝起碼能夠安全走出晉城。
“大單于還有什麽要求?”
“沒了,就這些,他說真正的談判要由真正的君王進行,底下的人再能說會道,也表達不出君王的意圖。”
韓孺子認真地思考了一會,“爲了這次談判,大楚與匈奴總得暫時罷兵吧?”
“當然,大單于說隻要陛下同意,雙方同時傳旨,命令各自的軍隊都停在原處不動,眼下匈奴人占據優勢,暫時罷兵對大楚有好處吧?”
韓孺子點頭,當然有點好處,尤其是受到圍困的晉城,最需要的就是時間。
“朕會考慮。”韓孺子不急于給出回答。
金純忠卻有點着急,“大單于的命令,我們隻能在晉城待一個晚上,如果明天天黑之前談判還無進展,右賢王就會受命攻城。”
“右賢王就是那位匈奴大王?”
“是,他自稱‘大王’,好壓過諸王一頭,此人兇殘好戰,一直聲稱要第一個進入京城、踏平皇宮,早想攻破晉城,好率兵西進。”
“大單于身體還好嗎?”韓孺子聽說匈奴大王是想回大單于身邊争權。
金純忠一愣,“見過一次,大單于看上去還很硬朗。”
“明天朕會給你回話。”韓孺子仍不顯急迫。
金純忠磕頭,起身準備告退,最後道:“陛下英明神武,遠見卓識非群臣可比,請陛下深思熟慮,右賢王一旦受命攻城,絕不會手軟。對了,我從右賢王那裏帶回一名楚人,陛下要見一見嗎?”
韓孺子心中吃了一驚,以爲鄧粹暴露身份,人頭被送回來了,馬上反應過來,金純忠神情自然,說明他帶來的是個活人。
韓孺子點下頭。
那名楚人以随從的身份留在匈奴人的住處,奉召前來見駕,韓孺子遠遠看去就覺得此人眼熟,卻沒有鄧粹那麽高,可是身穿匈奴士兵的服裝,帽子壓低,濃密的胡須占據了多半張臉,看不清模樣。
站在皇帝身邊的崔騰突然伸手指着來者,吃驚地連叫啊啊。
金純忠沒有跟來,“匈奴人”一進屋就趴在地上放聲大哭。
原來是東海王。
侍衛與太監們也認出來了,驚訝之餘也沒有放松警惕,反而都盯着東海王,對他的去而複返心生懷疑。
崔騰早明白自己上當受騙,東海王是自己想逃,根本不是爲皇帝探路,此時不由得勃然大怒,“好啊,你還敢回來?怎麽穿成這個鬼樣子?你投敵了?”
在聽說花缤的種種遭遇之後,韓孺子對東海王思歸并不意外,納悶的是東海王竟然會被匈奴人放行。
東海王不理崔騰,又哭了一會,這才扔掉帽子、扯掉胡須、脫下皮甲,隻剩内衣,重新跪下,“陛下,我差點就回不來啊。”
又是崔騰道:“誰也沒指望你回來啊,匈奴人對你怎麽樣?好酒好肉侍候你了吧?”
東海王指天發誓,“我絕不是要投降匈奴,若有半字謊言,天打雷劈。我本意是想爲陛下探路,最不濟也能去搬取一路救兵,誰想……我知道自己不告而别,犯下欺君之罪,陛下怎麽處罰都行,砍腦袋我也沒怨言,隻請陛下聽我說幾句話:千萬小心,花缤等人潛回晉城,想殺刺駕!”
東海王還不知道花缤早已被皇帝收服。
韓孺子相信東海王不會投降,但是不相信他的“本意”,“花缤等人不用你管,匈奴人怎麽會放你回來?”
皇帝終于開口,東海王松了口氣,可皇帝竟然對刺駕一事無動于衷,又讓他心裏沒底,擦幹眼淚,說:“匈奴大王暴怒,說楚人都是……他想殺我,正好趕上大單于使者到來,我就大喊,殺我可以,就是别将我送回城,陛下看到我肯定會生氣——陛下,我這是故意說給匈奴大王聽,讓他以爲我的出現能夠激怒陛下,陛下一怒就會将使者全殺掉,其實我知道,陛下……”
“右賢王前晚已經發怒,今天又爲何暴怒?因爲大單于的使者?”韓孺子打斷東海王。
東海王搖搖頭,“因爲鄧粹。”
“鄧将軍怎麽了?”這是韓孺子最爲關心的事情。
東海王一急,反而說不出話來,連咽兩下,終于開口道:“鄧粹逃出了匈奴大營。”
韓孺子長出一口氣,雖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勝利,鄧粹能否帶回大軍仍是未知之數,但韓孺子懸心已久,總算可以放下了。
“不隻如此。”東海王的聲音裏有一點埋怨,就因爲鄧粹,他才陷入絕境,差點死在匈奴人刀下,“他還拐走了匈奴大王的一名姬妾。”
從皇帝到太監,聽到這句話的人無不目瞪口呆。
“所以匈奴大王非常憤怒,派人去追鄧粹,還發誓說一定要攻破晉城殺死皇帝。陛下,鄧粹可給晉城惹下了大麻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