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孺子也很緊張,有意做點事情,不想讓自己閑着。
他也的确有幾件事需要盡管處理。
琴師父女搬出皇帝的臨時寝宮,跟普通藝人一樣,随傳随到。
韓孺子之所以網開一面,是因爲這件事牽涉到他的母親,而琴師父女除了撫琴與美色,沒有别的本事。
“崔騰,若是被朕聽說你私自接近琴師,以污穢宮廷論,發配到萬裏之外。”韓孺子提醒道。
琴師父女早已被太監們帶走,崔騰仍望着門口,聽到皇帝的話,先是一驚,随後一呆,歎了口氣,咬牙道:“我若是真管不住自己——陛下也不用将我發配,給我一刀,讓我當太監算了,反正大哥有個兒子,崔家不用擔心斷子絕孫。”
别人說這樣的話就像是表達不滿,崔騰卻是真心實意,看向劉介和張有才等人,又歎了口氣。
韓孺子隻能搖頭,命人帶來花虎王,他要再度審問。
晉城之圍未解,韓孺子已經開始思考如何鏟除雲夢澤匪患了。
花虎王還年輕,面子與性命兩樣都想要,因此來到皇帝面前之後立而不跪,神情卻無法保持鎮定,目光更是不敢與皇帝對視。
侍衛們要強迫花虎王跪下,韓孺子擡手,示意不必。
“朕還記得,你曾在宮中爲朕傳信。”
花虎王神情又是一變,他那時還是宮中的貴族随從,現在想來,已是恍如隔世,“那是……那是東海王的主意。”
“你爲什麽要殺東海王?他不是你的朋友嗎?”
花虎王沉默一會,開口道:“東海王羞辱我們花家,我怎麽會将他當成朋友?”
韓孺子有點意外。
花虎王終于迎向皇帝的目光,“不僅東海王,陛下也是,完全不将花家放在眼裏,羞辱我們、貶低我們、支使我們,花家……花家不受這種氣!”
韓孺子明白了,他早就聽說過,花家曾是勢力很強的外戚,在武帝時期即已衰落,爲豪傑求情時頻頻遭拒,等武帝駕崩,花家與皇帝的親情更淡,連外戚都算不上,甚至沒資格進宮,隻能跟普通大臣一樣,按規矩遞送奏章。
這就是花虎王所謂的“羞辱”。
“所以你們父子二人甯願棄家爲盜,不願在朝爲臣?”韓孺子問。
花虎王點下頭,膽子更大了一些,不僅能與皇帝互視,目光中還多了幾分挑戰。
韓孺子微微一笑,“在雲夢澤,花家想必是衆星捧月、萬衆敬仰了?”
“花家在江湖上還算有點名聲。”花虎王昂然道。
“嗯,可栾半雄先是派你父親去京城參加叛亂,然後又讓你來救父,他自己卻躲在雲夢澤裏,花家的江湖名聲就這麽大嗎?”
花虎王臉色微紅,“我父親當初自願去京城,與栾神将無關,而且京城之事也不是叛亂,所謂勝者爲王敗者爲寇,陛下僥幸而已。至于救父,更是我自願的,栾神将還阻止過我。”
栾半雄自稱“天授神将”,花虎王對他顯然十分崇敬。
韓孺子點點頭,“栾半雄會來救你們父子嗎?”
“我們父子……不會連累江湖好漢。”
崔騰忍不住了,啐道:“已經有十幾位好‘好漢’因你們而死,還說不連累?若是真沒人前來相救,你們又會覺得雲夢澤瞧不起花家、羞辱花家了吧?花家人可真難交往,非得人人都捧着你們才行?”
花虎王怒視崔騰,突然大笑出聲,“崔二,少得意,花家的今天就是你們崔家的明天,伴君如伴虎,别以爲你現在受寵就能一輩子無憂,哪你叫喚得不好聽了,皇帝照樣抛棄崔家。”
崔騰想了想,問旁邊的張有才:“他在說我們崔家……是狗嗎?”
張有才鄭重地點頭。
崔騰大怒,挽起袖子就要沖上去,被兩名太監死死拽住。
“就讓咱們看看,江湖會不會抛棄花家吧。”韓孺子沒有動怒,花虎王色厲内荏,很容易被吓唬住,“回京之後,你們父子要當街處斬。”
崔騰聽到這話很是滿意,花虎王卻是神情大變,“你……陛下明明承諾過……”
“朕承諾過會赦免花家今日之前的死罪,可雲夢澤若是派人劫獄,花家就将有新罪,朕可沒承諾過連未來的罪也赦免。”
花虎王愣住了。
“所以雲夢澤救花家就是在害花家,不救,則是将你們抛棄了。”韓孺子一揮手,侍衛拖走花虎王。
已經出了房門,花虎王才反應過來,大聲叫道:“你回不了京城!回不了京城!”
聲音逐漸消失,崔騰道:“陛下多餘親自見他,派人嚴刑拷打就夠了,我敢保證,這小子堅持不了兩下,讓我去審問他吧。”
“沒什麽可問的。”韓孺子向門外道:“劉公!”
劉介立刻邁步進屋。
韓孺子早就看到他探頭兩次,因此才命人将花虎王帶走,“有何事?”
“樊将軍派人送來消息,說是有幾個百姓沖撞城門,已經平定了。”
“嗯?”韓孺子立刻站起身,“這麽大的事情,怎麽不早點說?”
“隻是……陛下恕罪。”劉介不會在皇帝面前辯解。
“劉公無罪。”韓孺子安撫道,他身邊的可信、可用之人沒有多少,每一個都值得珍惜,“是誰平亂,立刻召來。”
劉介領命離開,崔騰道:“他說得沒錯吧?幾個百姓沖撞城門而已,的确不算大事,陛下何必放在心上?”
在眼下這種時候,哪怕隻有一個人大白天沖撞城門,韓孺子也不覺得是小事,看着崔騰,問道:“花虎王爲什麽敢帶着十幾個人來晉城救父刺駕?”
崔騰被問住了,“他……傻呗,不自量力。”
“他一點也不傻,他敢來,肯定是因爲雲夢澤将子救父這種事看得很重,他不得不來,而且是自願前來,否則的話他在雲夢澤就是人人唾棄的不孝之人。”
崔騰嗯了一聲,沒明白這跟沖撞城門有何關系。
韓孺子是在解釋給自己聽,“勇士背後必然有一群尚勇的同伴,商人身邊必然有一群逐利之徒,百姓大白天就敢沖撞城門,必然是因爲城内人心惶惶,很多人都想出城投降匈奴,敢做的卻是少數人。”
崔騰冥思苦想,隐約覺得皇帝的話有道理,卻又沒怎麽聽懂。
韓孺子看向角落裏的孟娥,她顯然明白皇帝的意思。
平定城門之亂的将軍很快到了,那是一名少年,看上去比皇帝還年輕,身穿盔甲,因此向皇帝抱拳行軍禮,“城門校尉謝存拜見陛下。”
“平身。你是贊侯的兒子吧?”
皇帝居然認得自己,謝存很是意外,“是,陛下,贊侯正是家父。”
韓孺子點下頭,前來晉城的路上,權貴子弟們曾經輪流指揮儀衛營,韓孺子借機觀察,對數人印象不錯,其中就有這位謝存。
謝存年紀不大,安排行軍卻是井井有條,而且執法頗嚴,贊侯一家早已失勢多年,卻沒有權貴子弟敢欺負謝家的這位少年。
“嗯,說說城門之事。”
“是,陛下。大概半個時辰之前,城中百姓向東南門聚集,大概有三百餘人,我在城門上看到之後,帶領十名士兵下城,不許百姓靠近城門。一刻鍾之後,五人受到蠱惑,突然沖向城門,我放過那五人,與士兵擋住後面的百姓。那五人跑出一段距離,發現身後無人跟随,調頭又回到原處。我們沖進人群,百姓一哄而散。”
韓孺子點頭,覺得謝存處理得不錯,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,擡手示意他繼續。
“我派士兵跟蹤了兩人,發現他們是代王府的仆人。”
韓孺子微微揚眉,意外的不是代王府又有仆人想要投降匈奴,“你爲什麽認準那兩人有問題?”
“别的百姓都比較激動,也比較害怕,盡可能與熟人站在一起,那兩人卻在人群中走來走去,跟誰都能搭上話,但又不像是認識每個人,所以我懷疑他們是挑唆者。”
“好。”
在劉介的示意下,謝存躬身告退。
等人走了,崔騰道:“這個小子不錯啊,陛下不給他升官嗎?”
“不急。”韓孺子傳召刑部主事張鏡,命他與晉城衙門一道調查代王的家眷與仆人。
代王驚吓而死,家中财物被鄧粹抛出城外,全家上下看樣子都很不滿。
城内人心不穩,皇帝本應親自出面安撫,可他現在還不能當衆露面,萬一消息傳出去,說皇帝完全沒有中毒迹象,花缤等人就會失去匈奴人的信任,鄧粹也就危險了。
韓孺子必須等待。
直到夜色降臨,匈奴人并未做出攻城的準備,這是一個好兆頭,韓孺子心中稍微踏實一些。
可是花缤和桂月華也沒有如約返城,接下來兩天,他們就像是失蹤了,地道中毫無動靜,鄧粹更是生死不明。
鄧粹出城的第三天,匈奴人又擊潰了一支大楚援軍,這回戰鬥發生在城外十裏之外,站在城頭就能清楚看到。
戰鬥結束,匈奴照例耀武揚威一番,在護城河岸邊樹起幾根柱子,上面懸挂頭顱,花虎王被押上城頭,認出其中一顆屬于桂月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