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孺子點點頭,平靜地看着她,等待回答。
“陛下想知道我喂的是什麽?”
“嗯。”
“我已經說過了。”
“什麽時候?”韓孺子詫異地問,他強忍着才沒有入睡,這時腦袋沉得好像整個身體上下颠倒。
“裝睡就說明有效果了。”孟娥沒有回答。
“什麽效果?”
“别強撐,能睡就睡。”孟娥将手指放在皇帝額上,輕輕下劃,韓孺子感到一絲暖意,雙眼不由自主地閉上,不等他提出反對,周圍的一切,連同他的懷疑,都消失了,隻剩純粹的黑暗。
“你在幹嘛?”一個聲音問。
孟娥頭也不回地說:“沒你的事。”
“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。”張有才尖着嗓子說,雙拳緊握,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孟娥,但他能喊。
孟娥不爲所動,仍然盯着皇帝,觀察他的呼吸、神色、眼珠的轉動等等每一個細節,“陛下必須離開這裏。”
張有才一愣,聲音稍有緩和,“離開?去哪?”
“去安全的地方,我也看了那些國史,大楚太祖好幾次獨身逃亡,最終才能擊敗敵人奪得天下,他若是每次都固守一城,早就被趙王殺死了。”
張有才對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不感興趣,對“逃亡”倒是很在意,“外面全是匈奴人,大家都說城裏的人插翅難飛……”
“我出去一趟,你守在這裏,别讓人打擾陛下休息,這件事很重要,明白嗎?”孟娥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。
“明、明白……”張有才一頭霧水,孟娥卻已經走了,張有才困惑地小聲道:“陛下是因爲得病,孟娥沒病,說話怎麽也颠三倒四的?”
張有才早就認識孟娥,卻一直不覺得她像宮裏的人,甚至不像是正常的人。
他幾步走到椅榻前,發現皇帝睡得很香甜,呼吸不像前幾天那麽沉重,心中稍稍安定,可還是猶豫不決,一會覺得孟娥真有辦法,一會覺得自己上當受騙,正在耽誤最佳的救治時機。
中司監劉介走進來,輕聲問:“陛下怎麽樣?”
“還好。”張有才轉身道,決定給孟娥一次機會。
“嗯,這是太醫開的藥,已經熬好了,等陛下醒來,你服侍陛下服藥,太醫說涼了也沒事。”劉介将托盤和一碗藥放在桌上。
“孟娥說陛下不用吃藥。”
“她不在這裏,而且她也不是太醫。”劉介嚴厲地說。
張有才急忙道:“是,劉公,我聽您的。”
劉介嗯了一聲,看向皇帝,“陛下的病來得太蹊跷、太不是時候,如今城裏沸沸揚揚、人心混亂,陛下必須盡快好起來才行。”
“陛下得病的消息已經傳開了?”
“嘿,這種事情瞞得住嗎?據說已經有人偷偷出城向匈奴人投降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
“小心看護陛下,對孟娥要防備着點,張有才,身爲近侍,這都是你的職責。”
“是,劉公……”張有才差點要将孟娥的事情全說出來,可是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,将話又咽了回去。
不知是錯覺,還是确有其事,他覺得皇帝确實睡得比前幾天踏實一些。
劉介沒看出來,得到肯定回答之後,滿意地退出房間。
皇帝一直沒醒,等了兩刻鍾之後,張有才一狠心,自己将那碗藥喝下去,味道苦澀得他幾乎想哭。
又等了一會,他将托盤與空碗送出房間,劉介看到之後更滿意了。
日上三竿,孟娥沒回來,東海王和崔騰來了,看了一眼皇帝,各找地方坐下。
張有才覺得奇怪,這兩人今天來得晚,神情也不大對勁兒,故意挑相距最遠的兩張椅子坐下,像是在鬧别扭——他們總鬧别扭,通常是爲了争搶同一個位置,很少會主動分開。
皇帝這一病,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,張有才心裏歎息,他管不了别人,隻能守在皇帝身邊,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。
“陛下怎麽還沒醒?”崔騰忍不住問道,平時皇帝總是醒一會、睡一會,今天卻一直躺在那裏不動。
“醒過一次,你們來得晚,沒趕上。”張有才撒謊道。
崔騰打了個哈欠,他一晚上沒睡,現在真是困了,瞧了一眼對面的東海王,“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?”
“我看你了嗎?我自己可沒注意到。”
“嘿,别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,你這是興災樂禍,準備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狀。”
“何必由我告狀?這是陛下必須知道的事情,你應該主動交待。”
“那能怨我嗎?”崔騰怒道,聲音不自覺地擡高。
張有才惱怒地說:“小點聲,陛下好不容易睡得熟些。”
崔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起身向東海王招手,示意他到外間說話。
外間沒有别人,崔騰小聲道:“怎麽辦?”
“什麽怎麽辦?”東海王裝糊塗。
“哎呀,快給我出個主意吧,非得讓我求你嗎?”崔騰急切地說。
“隻能實話實說,沒有别的辦法。”
崔騰想了一會,揮了揮拳頭,咬牙切齒地說:“隻是兩名仆人被我打了兩下而已,我又沒說非要殺死他們,至于逃出去投降匈奴嗎?”
“誰讓你非說記得人家的樣子呢?現在又是這種時候,代王薨了、晉城被圍、皇帝得病,當然能逃就逃了。”
代王府的兩名仆人曾私下裏議論崔家小姐,被崔騰聽到,踢了一腳、打了一拳,這兩人吓壞了,以爲必遭報複,一狠心,竟然決定出城投降外敵。
鄧府女仆是其中一人的姘頭,找人私寫了一份出城令,偷蓋上将軍的印章,讓這兩人先出城看看情況,如果真有活路,再将她接出去。
在樊撞山那裏,她卻沒說實話,反而栽贓給自家主人。
東海王比較謹慎,重新審問女仆,終于弄清了真相。
“都怪你,非要将那兩人放出城去,這下子好了,鄧粹沒有謀反,倒是将我陷進去了。”
“鄧粹守印不嚴、用人不查,終歸難辭其咎。”
“那我呢?”崔騰顫聲問。
“你?算是始作俑者吧。”
“他們兩個把我妹妹說成那樣,難道我就忍着?”崔騰又怕又怒。
“平時你就算将他們打死也沒事,兩個仆人而已,他們想逃也沒處逃,可現在外面全是匈奴人,晉城朝不保夕,你還當這是京城,想耍崔家二公子那一套?”
崔騰更怕更怒,一把揪住東海王的衣領,“是你非要将他們兩個放出城去!”
東海王冷笑,“要不是我,你惹下的隻有麻煩,現在有一件奇功擺在面前,你不感謝我,還要埋怨?”
崔騰松開手,“奇功?哪來的奇功?”
“等陛下醒了,我自會說。”
崔騰立刻換上嘻皮笑臉,“東海王、好表弟,我知道你最聰明,你就别戲耍我了,快告訴我,難道放那兩人出城還有什麽好處?”
東海王矜持地咳了一聲,“渴了。”
崔騰手忙腳亂地倒茶,捧到東海王面前,歉意地說:“有點涼。”
東海王抿了一口,眉頭微皺,将茶杯還給崔騰。
崔騰若有期待地看着東海王,“說啊。”
“說什麽?”
“所謂的奇功是什麽?”
“哦,其實很簡單,鄧府的女仆說了,那兩人投降匈奴人是探路,如果匈奴人不殺他們,還給獎賞,他們就想辦法把她也接出去。”
“匈奴人看見楚人就殺,不會放過他們兩人吧?”
“晉城一破,所有人都會被殺,可現在正是圍城的時候,匈奴人隻要稍微想一想,就會留下那兩人,讓他們引誘更多的人投降,令晉城不攻而破。”
“啊,那我惹的禍豈不是更大了?”
“笨蛋,這也是陛下逃出晉城的機會啊。”
崔騰眨眨眼,沒聽懂。
“那兩名仆人是真心投降匈奴,肯定毫無破綻,他們還不知道女仆被抓,更不知道事實敗露,等他們傳來訊号,誰能出城不就由咱們控制了?”
崔騰大吃一驚,想了好一會,“這、這太冒險了,萬一陛下被認出來……”
“所以得有人替陛下探路,先出城,确保安全之後,告訴匈奴人自己還能引出更多人投降……”
崔騰一咬牙,“我去探路,死在匈奴人手裏我也認了。”
“那兩名仆人認得你。”東海王提醒道。
“也是,那該讓誰出城探路?”
“别急,這個計劃還有許多漏洞,得慢慢完善。”東海王想說的是自己,但他不願顯得太急切,以免引起懷疑。
他簡直有點敬佩自己,這麽短的時間想出這個計劃,如果真能逃出晉城……東海王怦然心動,隻要能回到京城,大楚的災難就是他的幸運,至于如何實現,還需要更多的設計。
更有可能死在匈奴人手中,東海王甯願冒這個險。
“陛下怎麽還不醒?”崔騰有點着急。
“隻有京城的太醫院能爲陛下解毒,所以陛下得盡快離開晉城,咱們别在這兒守着了,趕快去完善計劃吧。”
“不跟陛下說一聲嗎?”
“有把握再說,别讓陛下空歡喜一場。”
“對對。”崔騰此時已是心悅誠服,跟在東海王身後往外走。
午後不久,韓孺子終于醒來,臉色蒼白,不像平時那麽神色奕奕,也沒有馬上坐起來,睜着眼睛發了一會呆,說:“有吃的嗎?”
張有才聽到說話聲才注意到皇帝醒了,急忙道:“有粥和鹹菜,已經涼了,我叫人再做一份。”
“不用,涼的就好。”
韓孺子将一大碗涼粥全吃下去,意猶未盡,但是不想再要了,扭頭看了看,“孟娥呢?”
“她出門了,沒說去哪。”
韓孺子嗯了一所,隐約記得自己曾與孟娥有過對話,具體内容卻想不起來了,隻記得一件事,孟娥在彭城時曾經說過,要配制一副藥幫他修煉内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