匈奴人已經将晉城圍得水洩不通,他們一點也不着急。
因此,當南城的兩座城門突然敞開,大批楚軍騎馬沖出來的時候,匈奴人一開始根本沒有注意到,尤其是這些楚軍隻有領頭的幾十人舉着火把,更顯數量稀少。
匈奴人是通過馬蹄聲發現楚軍數量衆多的,反應倒快,他們的馬匹通常就停在帳篷附近,立刻就有數千人上馬,更多的人随時待命。
可楚軍今晚的目的仍不是交戰,而是那些剛剛架好的攻城器械。
這些器械都是從沿途城鎮搜刮來的,最具威脅的是十幾架高大砲車,能從數裏之外将巨大的石塊抛到城牆上,還有幾輛堅厚的撞車,能夠直抵城門外,以鐵頭撞門,還有一些橋車,推開河邊,放下橋身就能形成一座簡易橋梁,數量最多的器械是雲梯,五十幾座,與橋車放在一起。
匈奴人不太會用這些東西,甚至覺得它們礙事,幹擾馬匹奔馳,因此沒有存放在營地裏,而是直接在營外搭建,離南城不到十裏,向前推出一段距離就能開始攻城,倒是比較省事。
晉城有守無攻,匈奴人一點都不擔心。
鄧粹的目标就是這些看守不嚴的攻城器械,匈奴人瞧不起這些古怪的玩意兒,楚軍卻了解它們的威力,視爲心腹大患,隻是沒幾個人想到鄧将軍真敢出城毀械,而且身先士卒,手舉火把沖在了最前面。
所有楚軍的火把都被點燃了,夜色中一下子多出上百倍,似乎有幾萬人發起進攻,匈奴人大吃一驚,迅速集結更多兵力,要與這支突然冒出來的楚軍決戰。
楚軍就是利用匈奴人集結的這點時間,點燃了大部分器械,這些東西無法完整運輸,隻能拆卸之後一件件運來,然後在城外組裝,剛剛完工不到一天。
保護這些器械的衛兵是扶餘國軍隊和一些楚人俘虜,前者數量太少,後者不願爲敵軍效忠,一看到楚軍沖來,許多俘虜主動放火,然後大叫大嚷地求救。
可惜,楚軍救不了人。
放火之後,鄧粹立刻下令退兵,所有人都扔掉火把,緊跟自己的将軍,俘虜沒有馬,隻能徒步跑在後面,被匈奴騎兵所踐踏,死傷慘重。
不管怎樣,這次奇襲居然成功了,楚軍損失了一位将軍和數十名士兵,但是毀掉了最大的威脅。
衆人回城之後立刻緊閉城門,衆将士縱聲歡呼,十幾名将軍上前,要向車騎将軍賀拜,鄧粹卻根本沒有停留,就在衆人的注視下,馬不停蹄地跑回自己家,進屋繼續睡覺,甚至不肯安排一下守城事宜。
諸将可沒這麽鎮定,隻好帶領本部士兵迅速登城,防備匈奴人的進攻。
匈奴人非常憤怒,将那些留在原地的俘虜也都殺了,整個晚上都在輪番攻城,可是沒有器械相助,他們仍然隻能停在河岸邊,因爲離得太近,沒來得及調頭,還被城頭箭矢射中一些人。
據鄧府的人說,車騎将軍整晚未醒,反而是将軍夫人膽戰心驚,幾次出屋打聽消息。
鄧粹爲自己赢得“怪将”之名,再沒人說他不配當守城大将,可是即使最敬佩他的人,心裏也有點沒底,總覺得他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犯下大錯。
韓孺子也睡了一覺,不那麽香甜,夢境一個接一個,前後沒有任何聯系,阻止他進入熟睡,也不讓他醒來。
一睜眼已是天亮,韓孺子出了一身透汗,自覺好了一點,可是身體依然虛弱無力,坐起身,從張有才手裏接過濕巾擦臉,瞥了一眼角落裏的孟娥,歉意地說:“你們一晚上沒睡?”
“劉司監替了我一會,我睡了一覺,倒是孟娥姑娘一直在這裏。”
“我站着也能睡覺。”孟娥說。
韓孺子還想說點什麽,可是太疲憊,剛醒時的那點精力迅速消失,他又變得頭昏腦脹,吃東西也沒有味道,喝了兩口粥就飽了,突然想起昨晚的事,問道:“鄧将軍……”
張有才已經打聽清楚,繪聲繪色将夜襲經過說了一遍,城中傳言頗有誇大,将楚軍形容得如同神兵天将,出入匈奴營中如入無人之地,倒是頗爲振奮人心。
韓孺子笑了笑,知道結果就行了,對過程無需計較,毀了那些攻城器械,晉城又能多堅持幾天,他放心地躺下,雖然睡不着,也能稍微舒服一些。
“東海王和崔騰一早就來了,非要見陛下。”張有才說,對這兩個人都不喜歡。
“嗯。”韓孺子這時的反應比較慢,他自己覺得馬上就做出了回答,其實已經隔了一會,“讓他們進來吧,見不到我,他們的疑心會更重。”
張有才歎了口氣,出門去傳旨。
東海王與崔騰一整天沒見過皇帝,疑慮叢生,搶着進屋,在門口撞在一起,互相瞪了一眼,崔騰力氣更大一些,第一個進來,看到皇帝的樣子,大吃一驚,“陛下……陛下真的生病了。”
韓孺子不想說話,張有才替他道:“一點小病,很快就會好。”
崔騰提鼻子嗅了兩下,“生病不吃藥,熏香幹嘛?”
張有才也不知道,噓了一聲,示意兩人不要打擾皇帝,崔騰閉嘴,東海王一直沒吱聲,向皇帝行禮之後找地方坐下。
崔騰沉不住氣,來回踱步,被張有才瞪視,隻好也坐下,想了一會,對東海王說:“你可别有壞心事。”
東海王冷笑一聲,“我在城裏能找到一個支持者嗎?城外就是匈奴人,誰還願意……陛下的位置比任何時候都穩固。”
“鄧将軍昨晚打了一個大勝仗,我父親很快就會率兵救駕,晉城就要解圍了。”
東海王仍然冷笑,隻是壓低了聲音。
“有話就說,别弄怪聲。”崔騰不滿地說,也壓低了聲音。
“鄧粹昨晚頂多算是小勝,趕走了身邊的狼,外面還有一圈老虎呢。”
“隻要我父親……”
“匈奴人與臨淄叛軍勾結,大單于一直沒有露面,意味着匈奴人的主力根本不在晉城,你覺得他在幹嘛?肯定是等着你父親率軍北上,他好中途攔截呢。”
崔騰臉色白了,“城外那麽多匈奴人還不是主力?”
“主力當然跟在大單于身邊,他不來攻打晉城,就是覺得還有更重要的目标……”
張有才怒道:“你們兩個就不能說點别的?幹脆閉嘴安靜一會吧。”
崔騰閉嘴,連做手勢,表示不再亂說話,東海王低頭,笑而不語。
韓孺子慢慢坐起,張有才更加不滿,覺得那兩人打擾了陛下休息,韓孺子招手,對張有才說:“你們兩個去休息吧。”
皇帝的聲音有氣無力,張有才不放心,又不敢違命,隻好應聲是,慢慢退下,孟娥走得比他還快一些。
張有才一關上門,崔騰馬上道:“陛下别在意,東海王是在瞎說,我父親不會那麽容易上當,必然有把握才會北上救駕。”
東海王本想用沉默與微笑表示不屑,最後還是沒忍住,開口道:“是啊,崔太傅有把握,那得等到什麽時候?晉城隻怕連塊城磚都留不下。”
崔騰怒視東海王。
韓孺子道:“東海王說得沒錯,援軍固然要等,可是也得做好萬一的準備。”
“萬一?什麽萬一?”崔騰沒理解。
東海王搖搖頭,“萬一匈奴人找到攻城辦法,陛下得想辦法逃出去,哪怕是隻身逃出去,也是楚軍的勝利、匈奴的失敗。”
“對對,是得想個辦法。”崔騰連連點頭。
韓孺子想得卻更遠一些,“無論如何,我不能落入匈奴人之手。”他仍然感到頭暈,可是有些事情他早已想好,不會改變,“如果能逃出去,當然最好,如果不能,我需要有人将遺體徹底毀掉。”
崔騰張口結舌,注意到皇帝連“朕”都不說了。
東海王更是驚訝,也忘了稱呼“陛下”,說道:“匈奴人不會殺你的,他們頂多要挾更多的财物與土地,大楚承擔得起。”
韓孺子重重地喘出一股氣,“甯爲玉碎,不爲瓦全。”
崔騰道:“不說玉碎的事,先說說怎麽逃出重圍吧。”
韓孺子正要開口,劉介進來,輕聲道:“陛下,我把太醫叫來了。”
“嗯?”韓孺子不記得自己曾經傳召太醫。
劉介也不做解釋,轉身叫進來一名随行太醫。
太醫一進來就微微皺了一下眉頭,但是什麽也沒說,向皇帝磕頭,起身診脈,韓孺子太虛弱,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。
太醫反複診脈,偶爾擡眼看一下皇帝,半天也不說一個字。
劉介向東海王和崔騰發出暗示,讓兩人離開,崔騰不太情願,東海王卻很識趣,悄悄走出房間,崔騰隻好跟上,劉介也出屋,輕輕關上房門,隻留皇帝與太醫兩人。
太醫是随行官員之一,任職太醫院,經驗豐富,等屋裏再無外人,他挪開手指,起身退後幾步,跪在地上,說:“微臣淺見,以爲陛下是中毒之症。”
“中毒?”韓孺子一驚。
太醫沉默片刻,回道:“而且是與當初的思帝以及镛太子遺孤一樣的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