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書舍人趙若素握住繩索晃了兩下,表示一切平安,輕輕歎了口氣,邁步向橋上走去,随從緊跟其後,不住地回頭張望,晉城雖小,卻是一片汪洋中的安全孤島,離開這裏,不知要遊蕩多久才能再次靠岸。
兩人各背一隻包袱,一路西行,這邊的匈奴人比較少,幾裏之外就是群山,進去之後,或許能躲開匈奴騎兵,随從的大包袱裏裝着不少幹糧,沉得直往下墜,他不得不經常往肩上拽兩下,懷疑自己不會被餓死,而是被累死。
不久之後,東城沖出一隊騎兵,百餘人,試圖吸引匈奴人的注意,可是沒起多大作用,匈奴人兵力雄厚,一點也不慌亂,數百人上馬迎戰,其它營地按兵不動,根本不受影響。
楚軍沒敢真的交鋒,很快就退回城中。
趙若素與随從這時連山區還沒走到,這樣的兩個人,想要一路步行穿過匈奴人的封鎖,完全是異想天開,在躲躲藏藏地跋涉了将近一個時辰之後,他們被活捉了,山裏也有匈奴人,用繩索将兩人的雙手牢牢捆住,像對待牲畜一樣牽着走。
随從唯一欣慰的是,兩人的包袱都被搶走,減輕不少負擔。
匈奴人開心地交談、嬉笑,兩名楚人一句也聽不懂,趙若素突然生出一種恐懼,如果匈奴人根本不将他當回事,當場殺死,他的計劃就将一敗塗地。
于是他大叫大嚷,擺出一副我很重要的架勢,結果挨了幾鞭子,臉上留下一條血痕,火辣辣地疼。
兩人被栓在營地裏的一根柱子上,路過的匈奴人朝他們放肆地大笑、吐口水。
天亮了,還是沒人搭理、審問他們,甚至沒人送水送飯,他們還沒有被殺死,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展示匈奴人的強大:沒有任何人能從他們的包圍中逃走。
趙若素一直昂首站立,不肯顯出屈服,在心裏對自己說還有希望,匈奴人不會這麽快做出反應。
臨近午時,饑渴疲憊的他實在忍受不住,隻好坐在地上,背靠柱子,望向晉城,心中忐忑,全不像面對皇帝講出計劃時那樣鎮定。
随從也坐下,舔了舔嘴唇,小聲說:“咱們不會死在這裏吧?”
趙若素不擅長鼓舞人心,想了一會,說:“據我的觀察,十次奇計隻有一次能成功,所以治理天下以守正爲上,不可常用奇計,這一次是迫不得已,能不能成功……就看天意吧。”
“啊?我看你在陛下面前的說得挺好,還以爲……我被你騙了。”随從是皇帝身邊的人,名叫泥鳅,對整個計劃隻有一知半解,勇氣消失殆盡,帶着哭腔說:“我可是自願跟你來的,才跑出這麽遠一點,我自己一個人還能跑得更遠一些呢。”
“哭,大聲哭。”趙若素說。
“幹嘛,瞧不起我嗎?”
“你一哭,這事就更像真的了,使勁兒哭。”
泥鳅幹嚎了兩聲,很快悲從中來,真的大哭起來,鼻涕一把淚一把,引得周圍的匈奴人哈哈大笑。
趙若素厲聲喝止,罵他給大楚皇帝丢臉,泥鳅哭得更厲害了,直到有人嫌煩,上來抽了兩鞭子,他才止住哭聲,悄悄抽泣,等匈奴人走遠,小聲道:“趙大人,我的名聲全毀了,以後你可得爲我挽回名譽。”
“放心,隻要能活着離開,功勞全是你的。”
泥鳅差點又哭出來,這位趙大人可真不會鼓舞士氣。
天色漸晚,匈奴人一直虛張聲勢,沒有發生戰鬥,被俘的兩人餓得軟弱無力,泥鳅想哭也哭不出來,嘀咕道:“昨晚我還嫌幹糧太沉呢,現在真是懷念啊。”
趙若素全身直冒虛汗,聽到“幹糧”兩個字,肚子咕咕直叫,但是仍然挺直身體,努力維持坐姿,“你總有一個名字吧?”
“有啊,泥鳅。”
“我是說大名,正式的名字,先生或者家中長輩給起的名字。”
“這個……我就知道我姓晁,名字就叫泥鳅。”
“哪個晁?”
“有很多晁嗎?”
“不多,常用的就兩個,一個卷着舌頭,一個不卷舌頭。”趙若素一邊說一邊用縛在一起的雙手在地上寫出“晁”、“曹”兩字。
泥鳅不認字,試着卷舌、不卷舌,來回叨咕半天,肯定地說:“我是卷晁。”
“是這個。”趙若素指着地上的“晁”字,“我給你起個名字吧。”
“泥鳅不好聽嗎?”
“好聽,但是難登大雅之堂,以後你當官了,當堂審問犯人,他正好叫……大魚,你不就尴尬了?‘泥鳅大人傳令,杖案犯大魚十下。’”
“呵呵。”泥鳅笑了,“我還能當官?”
“當然,你是陛下身邊的親信,隻要不出錯,當官是早晚的事,而且是大官。”
泥鳅咳了兩聲,喝道:“泥鳅大人傳令,敢叫大魚,即是有罪,杖打八十、發配邊疆。”
趙若素剛想說一般人受不了八十杖,泥鳅又哭了,這回一開始就是真哭。
趙若素輕歎一聲,沒有再說什麽。
“趙大人……給我……起個名字吧。”泥鳅抽抽噎噎地說,“得比……大魚……還大。”
“比大魚還大,就是鲸了,那是一種海中巨獸,據說能吞下整艘船。”趙若素在地上寫下“鲸”字,可惜天色已黑,連他自己也看不到字迹。
“吞下整艘船?”泥鳅既不相信又悠然神往,“那我就叫鲸,晁鲸。”
除了一個新名字,這個晚上仍然什麽都沒發生,城裏又有一支小隊出來試探敵情,但是沒什麽用,匈奴人不爲所動。
趙若素和晁鲸餓過勁兒了,靠着柱子睡覺,一大早被冷水當頭澆醒,幾名匈奴人唧哩咕噜地說了半天,踢了幾腳,扔下兩隻硬餅,揚長而去。
這是他們兩天來唯一的食物,也不管地上有多髒,雙手揀起,狼吞虎咽,連趙若素也顧不得形象,連啃三大口之後,才改爲細嚼慢咽。
“匈奴人不會做餅。”晁鲸說,舔舔嘴唇上的面渣,他的餅已經吃完了。
趙若素将剩下的半張餅撕下一大半遞過去,晁鲸沒敢客氣,接在手中吃完,肚中饑火稍減,仰頭歎道:“可惜我的那些金銀寶貝啊,全村人辛苦捕魚十年也換不到這麽多錢,雖然最後都要還給陛下,我總能摸一陣,現在連摸都不摸不着了。”
“還給陛下?”趙若素沒聽懂。
“是陛下讓我收受賄賂,然後……”晁鲸雙手捂嘴,想起這是秘密。
趙若素笑了兩聲,沒有多說什麽,對皇帝又有了一些新印象。
這一天隻有早飯,沒有午飯、晚飯,晁鲸更餓,尤其是感到口渴,後悔早上被澆涼水的時候沒多接一口,實在不願看匈奴人騎馬跑來跑去,啞着嗓子問:“趙大人,你今天好像比昨天鎮定啊。”
“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急也沒用,不如順其自然,還能解渴解乏。”
“真的?”晁鲸也學趙若素的樣子正襟危坐,沒一會就覺得後背酸麻,放棄嘗試,遙望晉城,喃喃道:“張有才肯定在吃香喝辣,當時讓他跟出來就好了。”
入夜之後,匈奴人開飯,肉香遠遠傳來,晁鲸小聲咒罵,連覺得都沒法睡了,可是看到一隊匈奴人騎馬駛來,他急忙閉嘴,眼前虧他可不吃。
匈奴人解開柱子上的繩索,牽着兩名犯人往營外走,馬快人慢,兩人隻能小跑跟随,趙若素喊了幾句,質問要去哪裏,沒有得到回應,晁鲸臉色慘白,“完了完了,這就要動手了,匈奴人倒愛幹淨,要把咱們帶到營地外面去,不會……不會是那座屍堆吧?”
屍堆大火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熄滅,仍有青煙升起,一想到自己會死在那裏,晁鲸不渴也不餓了,隻覺得心裏發虛雙腿發軟,又怕給皇帝丢臉,隻好強做鎮定,再不開口。
不知走出多遠,周圍越來越荒涼,看樣子不是去屍堆,而是就地挖坑。
匈奴人停下,互相說了幾句,大部分離去,隻留下兩人,待同伴走遠其中一人跳下馬,用中原話道:“讓兩位大人受苦了。”
晁鲸目瞪口呆,趙若素抱拳道:“閣下不是匈奴人?”
那人掏出匕首,割斷趙若素手上的繩索,“我們是遼東的楚人,說來慚愧,爲了一家老小的性命,不得不跟随匈奴人、扶餘人入關,我們也沒辦法,能有機會救下兩位大人,算是我們的贖罪吧。”
晁鲸更加意外,但是也沒忘了伸出手,讓對方割斷繩索。
趙若素顯得很警惕,“閣下這麽容易就讓匈奴人離開了?”
那人聳聳肩,“混了一個千夫長,說話多少有人會聽。”
趙若素點點頭,表示相信了。
“此地不宜久留,兩位大人趕快走吧,我勘察過地勢,從這裏入山,沿着左手的山走,十幾裏以後就能上官道,那裏沒有匈奴人。”
趙若素搖頭,“現在不能走,我們的東西……”
那人轉身,從沉默的同伴手裏要來一個小包袱,“東西在這兒。”
趙若素急忙接在手裏,借着月光查看了一下,松了口氣,“感謝兩位義士,不知兩位尊姓大名,日後如有機會,也好爲兩位請功。”
那人笑道:“降敵之人,哪還敢留名以辱先祖?兩位大人快些走吧。”
趙若素挎上包袱,拱手緻謝,晁鲸也拱拱手,問道:“我們的幹糧呢?”
那人一笑,走到坐騎旁邊,解下一隻皮囊扔過來,“幹糧沒有,隻有一點酒。”說罷翻身上馬,與同伴離去。
“居然能碰到義士,真是太幸運了。”晁鲸道。
趙若素拍拍身上的包袱,“不是義士幫忙,是它。”
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裏走去,晁鲸不想那麽多,打開酒囊喝了一大口,遞給趙若素。
趙若素搖頭,他已經忘了饑渴,隻想快點離開此地,去找那支不知駐紮在何處的北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