晉城仍在楚軍手中,城牆上的三處缺口被連夜堵上,隻是人心惶惶,短時間内誰也無法填補。
北軍三千前鋒軍損失慘重,安全退回城内的人隻有一千二百多,其中近半數負傷,其他人不是被敵軍包圍就是在夜裏走散,直到天快亮的時候,城外還偶爾會響起呼嘯聲,那通常意味着又有北軍士兵被追、被殺。
韓孺子心中不能毫無驚恐,更多的卻是憤怒,匈奴人居然就這麽入關了,長驅直入,事前沒有一點預兆,遼東駐軍不少,連點聲息都沒發出來。
他在城牆下召集随行官員。
兵部的一位主事顫聲回道:“遼東郡二十三城,駐軍兩萬三千人,往西依次是燕國,駐軍三萬有餘,中山郡,駐軍三萬四千人,代國……”
“這些駐軍大都守衛關卡與塞外城鎮,關内有多少人?”韓孺子打斷,他急切需要可用的數字。
“兩郡三國,可能不到……不到七千人。”兵部主事被自己報出的數字吓得臉色都變了,這意味着匈奴人入關之後幾乎沒有受到阻攔。
“地圖。”韓孺子說。
兵部侍郎轉身叫手下小吏,要來一張簡單的地圖,鋪在地上,衆人圍觀,皇帝獨占一面。
形勢很不樂觀,匈奴人入關之後可以一路南下與臨淄叛軍彙合,也可以驅馬西進,包圍晉城,活捉大楚皇帝。
韓孺子命令北軍前鋒将官暫領守城之責,他隻帶少數人回王府。
東海王從裏面迎出來,看了一眼皇帝,沒敢多問,悄悄跟在身後,崔騰鄙夷地小聲說:“剛睡醒?”
東海王哼了一聲,仍不開口。
韓孺子徑直來到孟娥的房間門口,對劉介說:“開門吧。”
城外敵兵重重,在這種情況下,皇帝的每一句話都更有力量,劉介張了張嘴,沒像平時那樣堅持己見,乖乖地掏鑰匙打開房門。
韓孺子示意其他人留在外面,自己走了進去。
除了不能出門,孟娥的生活還算不錯,衣食無憂,洗漱皆有人服侍,此時她正站在窗邊,似乎在聽外面的聲音。
“匈奴人攻過來了。”韓孺子說。
“嗯,我聽到有人嚷嚷了。”
“走的不是馬邑城,而是遼東,得到了扶餘國的幫助,具體情況還不清楚。”
“抱歉,我隻知道匈奴人與扶餘國結盟,不了解他們的具體計劃。”
“這不怪你。”韓孺子停頓片刻,“道歉的人應該是我,我應該相信你。”
“陛下已經很相信我了,可皇帝就是皇帝,總得接受臣子的意見,在他們的眼裏,我的可疑顯而易見。”
“我應該更相信你,可是——”韓孺子甯願現在就将話挑明,“我必須弄清楚,你究竟是怎麽從臨淄城裏逃出來的?”
孟娥在洛陽将寶玺托付醜王轉交給皇帝,她的作法肯定會惹怒義士島衆人,居然還能輕松逃出來,委實可疑。
孟娥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平靜,等了一會,她說:“是哥哥幫我逃出臨淄城的,我們約定各走一條路,他加入叛軍,我追随陛下。”
“你還希望大楚派兵幫你奪取一個國家?”經此一事,韓孺子可沒辦法向陳齊後人提供任何幫助。
孟娥搖搖頭,“求人不如求己,我不要陛下的一兵一卒,隻想學習陛下的帝王之術。”
韓孺子愣住了,這個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,“我自己還在學習中。”
“正因爲如此,我才能從陛下身上學到許多東西,太後的手段不适合我。”孟娥頓了一下,“我親眼見到陛下在絕境中一步步走出來,我相信陛下的路不會在這裏結束。”
韓孺子無言以對。
劉介在外面說:“陛下,守城将軍派人送信來了。”
“嗯,知道了。”韓孺子應道,雙腳沒有動,盯着孟娥的雙眼,良久方道:“跟我來。”
“讓我換身衣裳。”
韓孺子點下頭,轉身走出房間,對劉介說:“從現在起,孟娥恢複宮中侍衛的身份,她需要什麽都給她。”
“遵旨,陛下。”劉介回道。
韓孺子向院外走去,心中的意外、驚恐、憤怒全沒了,沒錯,從他當皇帝的那一刻起,就從來沒走過坦途,他本可以選擇留在京城,安心當一名享樂皇帝,将大事小情都交給大臣,可他非要禦駕親征,非要不顧危險地接近敵人。
這是自己的選擇,他想,既然走的是山路,何必埋怨道路崎岖呢?他所要做的就是征服一座又一座山峰。
過來送信的是一名軍官,臉上沒有特别緊張,向皇帝抱拳道:“陛下,城外又來了一支匈奴人軍隊。”
韓孺子嗯了一聲,帶頭向外走去,他要親自登城去看一眼,太監與衛兵全都跟随,這種時候留在府裏就顯得太膽小而且有不忠的嫌疑了。
崔騰終于想明白昨晚自己立下什麽功勞了,不由得十分驕傲,低聲對東海王說:“昨晚你還在睡大覺的時候,是我靈光一閃,預感到匈奴人要攻城,怎麽也睡不着,于是去見陛下。陛下相信我的預感,結果怎麽着?匈奴人真的來了,這是老天爺要幫助陛下,特意借助最忠誠的人發出警告。”
“老天爺幹嘛不直接告訴陛下?”東海王冷冷地說,他可沒睡大覺,躺下沒多久就被吵醒,膽戰心驚了多半夜。
“老天爺……自有道理,反正沒選你。”崔騰得意地說。
“破城之後看你還怎麽高興?”這句話在東海王心裏轉了一圈,沒有說出來,真要是破城,他也會跟着倒黴。
街道上站滿了百姓,看到皇帝的旗幟,全都跪在路邊。
儀衛營将官想要驅逐百姓,韓孺子制止,騎馬在衆人的注視下前行。
在城邊,孟娥與劉介追上來了,孟娥換了一身男侍衛的服裝,沒有易容,眼尖的人還是能看出她是女子,但是沒人在意,城外的大軍已成爲所有人唯一的心頭大患。
城門樓裏站滿了文臣與武将,大都遠離城牆,看到皇帝之後紛紛讓開。
幾名侍衛先到牆邊觀察了一會,然後向皇帝點頭,表示安全。
天已經亮了,城外的匈奴人早已停止攻城,在十餘裏外紮營,一隊隊縱橫馳騁,新到的軍隊數量更多,全是匈奴騎兵,在城外列陣,但是韓孺子沒看到大單于的旗幟。
匈奴人的營地不求整齊,東一座西一座,中間留出的空隙很大,方便馬匹往來,很難據此估計人數,北軍前鋒将軍上前道:“粗略計算,匈奴大概有兩萬人,北軍主力有三萬人,午時左右能到。”
北軍在關内行軍,前後銜接不是很緊,前鋒三千人,中軍三萬,後軍還有一萬多人,分批陸續趕往晉城。
“午時之前敵軍很可能會再度攻城,小心防範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前鋒将軍很感激皇帝,若不是皇帝及時下令,他與所有前鋒将士都會死在城外。
面對絕對意想不到的夜間偷襲,而且敵軍的數量兩倍于己方,再強悍的軍隊也無法全身而退。
“匈奴人爲什麽要收集屍體?”韓孺子問。
前鋒将軍也看到了,匈奴人在戰場上來回奔馳,是在收集屍體,屬于楚軍的堆在一起,屬于匈奴人的帶到後方。
“隻怕……隻怕匈奴人是要堆屍焚燒,這是他們威吓敵人的一種方式,已經……很多年沒用過了。”前鋒将軍答道。
大楚邊塞也已經很多年沒被攻破了。
韓孺子心中一沉。
身後突然響起一聲怒吼,“陛下,讓我出城去跟匈奴人決一死戰!”
樊撞山的勇猛早已滿城皆知,盔甲上的血迹尚未擦淨,雖然手中沒有長斧,站在那裏依然威風凜凜,看一眼就能讓人安心三分。
韓孺子絕不會再讓他冒險,“樊将軍稍安,待北軍主力趕到之後,再出城不遲。”
“是,陛下,我就是看不下去……”樊撞山個子高,站在後面也能看到城外的匈奴人在堆疊屍體。
“匈奴人在使激将法,萬不可上當,焚屍之後敵軍就會攻城,諸将軍努力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衆将應道。
韓孺子在城門樓上安排守城事宜,将領們領命之後陸續離去,騰出不少地方,二層的文臣按品級一個個上來,雖然沒什麽用,也得與皇帝站在一起。
韓孺子布置完畢,看了一眼城外越堆越高的屍體,心裏又閃過一絲憤怒。
“陛下。”兵部主事上前,他是随行的兵部最高官員,總得做點什麽。
“何事?”
“左察禦史蕭大人和弘農郡守卓如鶴不就在遼東嗎?”
蕭聲與卓如鶴奉旨巡行各郡,監督吏治與放糧,比皇帝出發得還要早一些,正好在遼東。
韓孺子沒說什麽,這兩位欽差都是文臣,擋不住匈奴人也在常理之中。
“或許兩位大人另有奇招……”
韓孺子擡手示意兵部主事閉嘴,他現在隻盼望北軍主力,對“奇招”不感興趣。
匈奴人點火了,火勢一開始不是很大,韓孺子強迫自己看着。
一小隊匈奴騎兵馳來,停在護城河對岸,背對大火,正對城門樓。
“讓楚國皇帝出來,見一見楚國的大臣!”一個聲音高喊道。
兵部主事向牆外看了一眼,神情驟變,“那不就是蕭大人嗎?”
左察禦史蕭聲騎在馬上,身上沒有繩索,不知是成爲俘虜,還是已經投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