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沒人敢叫苦,更沒人敢怠工,因爲皇帝走在前面,與他們幹着同樣的活兒。
這是他們從彭城出發的第一站,皇帝要親自勸農,儀式都是現成的,先是祈雨、拜神農,然後是皇帝賜給當地一包種子,地方長老獻上枯草包裹的泥土,最後是皇帝與百官下地耕田。
之前的儀式都好說,無非是象征性地做些動作,還有本地巫觋的怪異舞蹈可供觀賞,耕田卻是實打實地出力,偏偏皇帝是個實心眼,本來隻需要扶下犁、舉鋤刨個三四下就行,他卻親自推犂耕完一整塊田,然後又帶着群臣碎土撒種。
半個時辰就能結束的勸農儀式,一下子從清涼的早晨延長到酷熱的下午,就算是真正的農夫也很少會在太陽底下幹這麽久的活兒,更不用說一群四體不勤的文官。
吏部的一位随行官員終于體力不支,昏倒在了田龔裏,被幾名士兵迅速擡走,以免有礙觀瞻。
最後一排官吏全都來自本地,經此一累,他們終于明白皇帝勸農是來真的,縣令畢竟聰明些,向站在田邊看呆了的師爺不停使眼色,直到眼淚嘩嘩地流,師爺終于反應過來,悄悄離開,改變之前做好的安排。
于是,黃昏時分,勞累了一整天的皇帝與百官終于坐下來吃飯的時候,桌子上擺放的不是珍馐美味,而是地裏剛挖出來的野菜、陳年粟米熬成的雜粥、鄉農自釀的豆醬與米酒。
縣令押對了,師爺也充分理解了老爺的用意,皇帝對這頓飯十分滿意,饑腸辘辘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,紛紛稱贊農家風味的美餐。
若不是晚上發生的一件事,韓孺子甚至會給縣令升官。
泥鳅年紀小些,不夠穩重,敢在皇帝面前說話,夜裏服侍皇帝就寝時,忍不住炫耀道:“跟着皇帝真是好啊。”
張有才不屑地撇撇嘴,韓孺子笑道:“有什麽好的?不是出征打仗,就是吃野菜,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魚更舒服吧?”
“那不一樣,捕魚的泥鳅……總是泥鳅,跟着皇帝,泥鳅變大魚啦,那麽多大官兒,從前我連見都見不着,現在全都對我客客氣氣的。”
張有才更不屑了,忍不住道:“你得記着,他們是對陛下客氣,不是對你。”
“這個道理我能不明白?客氣是給陛下的,東西總是給我的吧?”泥鳅笑逐顔開。
韓孺子已經換好衣裳,聽到這句話,臉上的笑容消失了,“有人送你東西?”
泥鳅還沒反應過來,得意地從懷裏取出兩枚金簪,簪子的造型極爲精美,泥鳅全不在意,掂了兩下,“有好幾兩呢,我找人看過,是真金,那個官兒說了,這算是提前送給我的新婚賀禮,嘿嘿,等我成親,還有好幾年呢。”
“哪個官兒?”
“就是本地的朱縣令,他可真是一個好人。”
“他送禮給你,沒提什麽要求?”
“沒有啊,他倒是說希望以後跟我多親近。”泥鳅終于察覺到皇帝的神情不對,他也變得尴尬起來。
泥鳅從前是漁村裏的野孩子,不像張有才那麽熟悉宮裏的規矩,也不像杜穿雲從小在江湖中摸爬滾打,心事比較單純,韓孺子雖怒,卻不忍心對他發火,看着那兩枚簪子,說:“東西你留着吧,等你再長幾歲,我一定爲你安排一門好親事。”
泥鳅臉色通紅,默默地将金簪收起來,将要熄燈的時候,突然又拿出金簪,大聲道:“我明白了,朱縣令不懷好意,他是想讓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說好話,他是貪官!”
張有才連連擺手,讓泥鳅小點聲。
“貪官的東西我不要!”泥鳅舉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。
“金子畢竟是金子,拿去救濟窮人也是好的,幹嘛要毀掉呢?”韓孺子勸道。
泥鳅隻好又收起金簪,“這些官兒好陰險啊,說是隻想交朋友,别無所求,其實都藏着壞心事,這麽說來……跟着陛下還真是一件累活兒。”
張有才哼了一聲,韓孺子卻大笑,“你知道這是累活兒,就是好事。張有才,你沒交幾個大臣朋友?”
張有才吓了一跳,急忙搖頭,“我可沒有,向來公事公辦,除了傳召,平時連話都不說。”
“可以聊聊……”韓孺子心中一動,對泥鳅說:“交給你一項任務,辦好了,大功一件,到時候讓你挑媳婦兒。”
泥鳅臉更紅了,“陛下盡拿我開玩笑,陛下給的任務,我還能不做?跟娶媳婦可沒關系……”
“這項任務很簡單,以後再有官兒送你東西,你照收就是,過後拿給我看一眼,就不算你受賄,那些官兒說什麽、要什麽,你也都要告訴我。”
“就這麽簡單?”
“嗯。”
泥鳅呆呆地想了一會,“我這算是奉旨受賄嗎?”
“怎麽說話呢?”張有才斥道。
韓孺子笑道:“算是奉旨,但你隻要有一件事、一句話隐瞞,就是逆旨不遵,你接受的每一筆賄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。”
“啊?那我萬一忘了一句,豈不是倒黴了?我明白了,給皇帝辦事,就是看起來容易,其實很難,到處都是陷阱。”
“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務?”
泥鳅皺眉想了一會,“陛下最後會将這些行賄的貪官都給收拾了吧?”
“當然,這就像是釣魚,你是魚餌。”
“這可不像,我以前總釣魚,一塊魚餌隻能釣一條魚,有時候還釣不着,再釣魚就得更換魚餌,我這一塊魚餌,怎麽能釣那麽多官兒?”
韓孺子無奈地說:“這隻是一個比方,不用處處相似。”
“嗯……好,我做,貪官兒什麽的最可恨了,居然找到我頭上,一定要狠狠收拾他們。”
“心裏恨就行了,可别表露出來。”張有才提醒道。
“放心吧,我明白。”泥鳅真上心了,晚上睡覺時也不打呼噜了,不停翻身,在夢裏打貪官。
韓孺子不願擾民,所以就住在城外的軍營裏,獨居一頂帳篷,躺在床上,隻覺得腰酸背痛,比騎馬打仗還累,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,爲了秋後的收成,要受多少罪。
他還沒睡着,中司監劉介的聲音在外面傳來:“陛下休息了嗎?”
“進來吧。”韓孺子勉強坐起身。
劉介手持燭台走進來,另一隻手小心地護着火苗,“陛下勞累一日,身體必然酸痛,不宜太早入睡,我找人爲陛下推拿一下,可以舒筋活血,以免明日颠簸受苦。”
劉介不僅是骨鲠之臣,還是一位極爲細心的太監,一下子說中了皇帝的心事,韓孺子揉了揉肩膀,“營裏有懂得推拿的人嗎?”
“有,陛下稍待片刻。”劉介将燭台放在桌子上,同時點燃了另一根蠟燭,帳篷裏一下子明亮不少。
劉介退出,沒多久,推拿者進來了,不是韓孺子以爲的太監,而是張琴言。
韓孺子一愣,早已覺得劉介在琴師這件事上舉止有些奇怪,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。
“怎麽是你?”
張琴言沒有抱琴,也沒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,隻是跪在地上,像是在懇請。
“你懂推拿?”韓孺子還是沒辦法将她攆出去。
張琴言點頭。
“那就……試試吧。”
張琴言起身,細步走到床邊,跪坐在上面,仍然不肯看皇帝,做手勢請皇帝躺下。
韓孺子俯身躺好,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,初時力道很弱,一點點加強,順着穴道緩緩移動,先是覺得身體更加酸痛,很快就變成了舒适。
恰在此時,帳篷外面傳來琴聲,不是空音曲,雖然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,與推拿配合,卻讓韓孺子更加放松。
“你是琴師,怎麽也懂推拿?”韓孺子問道,背上的手指停頓片刻,“對了,你不會說話,真是遺憾。”
手掌的力道固定了,不輕不重,手法繁複,推、拿、按、摩、揉、捏、點、拍等等俱全,韓孺子雖然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按來按去,憑感覺也能判斷張琴言十分精于此術。
手掌離開後背,張琴言輕輕嗯了一聲,韓孺子轉過身。
張琴言依然低頭,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兩片陰影,平添幾分神秘,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,另一隻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,在他的胸上推拿。
又是另一番感覺,手掌的力道更弱一些,好像也不專在穴道上移動,柔和得如同一杯美酒。
韓孺子猛然警醒,一下子坐起來,張琴言沒有防備,身子一傾,差點摔下床去,輕輕地啊了一聲,一臉的惶恐,仍不敢看向皇帝。
“夠了,去叫劉介進來。”
張琴言向皇帝磕頭,慌張下床,退出帳篷。
劉介立刻進來,“陛下找我?”
“劉介,朕以爲你是骨鲠之臣,爲何做出此等不恥之事?”
劉介急忙跪下,“陛下恕罪。”
“你以美色進獻,受了河南尹的多少好處?”
琴師父女都來自河南尹韓稠府裏,韓孺子由此推論劉介很可能是受韓稠指使。
“陛下,雖然我擔不起‘骨鲠之臣’四字,但也不至于爲外臣所用。”
“那你爲何三番五次向朕進獻張琴言?耽于酒色、玩物喪志的道理你不懂嗎?”
劉介不吱聲了,似乎有難言之隐。
韓孺子更加惱怒,“劉介,别讓朕後悔帶你出征。”
劉介磕頭,“是陛下的母親……”
韓孺子一愣,“她讓你向朕獻美?”
“她也是一片苦心,希望陛下能夠早生皇子。”
韓孺子呆住了,突然擔心起宮中的皇後崔小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