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整一天,劉介跟在皇帝身邊,想方設法說服他改變主意,“武帝從來不會親身犯險,‘皇帝富有天下,自然應當盡天下之力,事事親爲,非帝王所爲。’這是我親耳聽武帝說的。”
韓孺子正看着張有才和泥鳅收拾東西,回道:“武帝的話沒有錯,可大楚如今岌岌可危,不似武帝之時,更像太祖之初,軍民疲弊已久,縱是嚴刑峻法也壓榨不出‘天下之力’,皇帝若不親力親爲,隻怕連江山都保不住了。”
劉介啞然,天亮之前還謙虛求教的皇帝,突然變得如此有主見,隻能怪自己将武帝的故事講得太好了。
“陛下沒必要親自前往北疆,派大将軍或者别的将軍去就行了,不如坐鎮彭城,待剿滅齊國叛軍之後再做它圖。”
韓孺子正在檢查寶刀,他這次出征别的東西沒帶齊,寶刀卻有五口,都是皇宮武庫中的珍藏,武帝早年時期所造,還從來沒上過戰場,韓孺子随身攜帶一柄,剩下的由張有才、泥鳅保管。
“好刀。”韓孺子每次欣賞這些寶刀時都會發出由衷的贊歎,輕輕收回鞘内,對中司監說:“群卿皆不以匈奴爲意,唯朕相信匈奴與叛軍勾結,自然要由朕親去督戰,相反,大将軍已經爲剿滅叛軍制定了詳細計劃,勝券在握,不可輕動。而且朕親征塞北,或許能吓阻匈奴人一段時間,等候平亂楚軍北上。”
劉介焦頭爛額,跟着皇帝去檢查馬匹,又想到一段說辭,“陛下不可輕敵,想當初,大楚數次敗于匈奴,直到烈帝登基才扭轉形勢,延至武帝中期方能取得壓倒之勢。”
“當初大楚承前朝之亂,缺兵少将,兵甲器械以及馬匹糧草全都不足,北方長城年久失修,頗多毀損,隻能與匈奴騎兵相逐于草原,以己之短攻敵之長,當然難以取勝。如今大楚雖非盛世,長處卻都在,何愁不勝?”
韓孺子輕輕撫摸一匹黑馬的脖子,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對自己的善意,于是微笑着點點頭,“劉公盡管放心,此去北疆朕不出塞,以守城爲務,而且朕會放慢速度,在關内與五萬北軍彙合。”
劉介再次啞口無言,但是仍不死心,繼續跟在皇帝身後。
韓孺子前去檢閱随自己出征的軍隊,先是猛将樊撞山率領的一千士兵,大都來自南、北兩軍,還有少量的宿衛軍,無一不是優中選優的精兵強将,皇帝這邊一下令,他們半天工夫就準備好了。
人數雖然不多,但是列隊卻頗有氣勢,長槍林立,弓弩随身,個個看上去都能以一敵十。
檢閱之後,樊撞山帶兵出城紮營,明天一早能夠随時出發。
劉介趁機又道:“陛下對孟氏兄妹了解多少?”
“該了解的都了解了。”韓孺子沒有立刻離開軍營,而是騎馬守在門口,看着将士們列隊出營,之前隐藏不見的大量雜役跑出來,急急忙忙地收拾帳篷與各種車輛。
“陛下是否知道,孟娥早就以齊國公主的身份被許配給了扶餘國太子?這是他們早就達成的親事,孟氏兄妹入宮給太後當侍衛,耽誤了幾年。”
韓孺子沒聽說過這件事,神情上卻沒有顯露出來,扭頭問道:“孟氏兄妹其實姓陳,劉公知道他們的真實名字嗎?”
劉介搖搖頭,“景公本來想派一名探子上島,可太後下令禁止再調查孟氏兄妹與義士島,此事隻好不了了之。”
“義士島存在多年,大楚爲何沒有派兵将其剿滅?”
“聽說早就派過,當時不知道島上住着陳齊後人,隻當是普通海盜,可是每次都找不到人,官兵一出海,島民就全體轉移,島上全是木屋草房,燒掉之後很容易重建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韓孺子下令,接着去儀衛營檢閱。
劉介長歎一聲,不明白女侍衛是如何取得皇帝信任的,竟然離間不得。
儀衛營裏不隻有二百名儀衛,還有大批随皇帝親征的宗親、勳貴以及大臣親屬,加上各自的随從,總數遠遠過千。
儀衛營的特點是旗比人多,許多人身後背着兩面旗幟,手裏可能還有一面,衆多權貴子弟也是如此,表面上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将軍、校尉、常侍一類的虛銜,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給皇帝壯聲勢。
他們都做到了,人人衣甲鮮明,就連那些十多歲的少年,也都穿着合身的盔甲。
皇帝親征,權貴子弟們當然不能落後,全都“自願”随征。
儀衛營過于臃腫了,韓孺子當場傳旨,每個人隻能帶一名随從,其他随從都要留在彭城,不準遠遠跟在軍隊後面,如有違令者,以逃兵論。
皇帝在的時候沒人敢吱聲,皇帝一走,儀衛營裏很快哀聲一片,就連許多純粹的儀衛士兵,帶來的随從都不隻兩名,何況财大氣粗的權貴子弟?曾經跟随過倦侯那些勳貴對此卻一點也不意外,甚至得意地炫耀:“早就勸過你們,這次出征,我隻帶一名随從,東西盡裏精簡,但是無論如何要弄來一兩匹好馬,誰知道皇帝什麽時候又要連夜行軍?”
劉介沒辦法了,隻好用上最後一招,這時已經回到住處,趁着周圍無人,劉介說:“陛下有多相信大将軍?”
“大将軍是皇後的父親——朕像相信嶽父一樣相信他。”
劉介上前一步,神秘兮兮地低聲說:“皇後可沒有懷孕。”
韓孺子曾經寫過半封信,暗示皇後有孕在身,以此穩定崔宏之心,劉介早已知道,而且很清楚這是騙局,“陛下恕罪,我鬥膽給禦醫寫過信,得到的回答是皇後并無孕相。”
“你告訴過大将軍?”
“當然沒有,這是秘密。”
“很好,那就讓它繼續當秘密吧。”
“大将軍人脈極廣,早晚會知道真相,沒準現在就已經知道了。”
韓孺子微微一笑,“朕敢打賭,大将軍也會讓這件事成爲秘密。”
劉介一愣,随後明白過來,皇帝與大将軍正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與信任,誰也不想打破,崔宏就算知道女兒沒有懷孕,也不會顯露出來,反而要繼續“受騙”,好讓皇帝信任他。
劉介真的無計可施了,随行的官員除了崔宏,官職都太低,而且不受皇帝信任,勸說效果不會比自己更好。
“唉,楊奉誤國啊。”劉介慨歎道。
“與楊奉有什麽關系?”韓孺子詫異地問。
“我與楊奉共事數年,聽得出來,陛下深受其影響,陛下若有萬一,楊奉就是最大的罪人。”
輪到韓孺子一愣,他可從來沒覺得自己與楊奉有多相似。
劉介看到皇帝的神情變化,以爲機會又來了,“想當年,思帝甚至稱楊奉爲師,最後連太後都看不下去,一度禁止兩人見面,可思帝已經深受其害……”
劉介閉上嘴,他說得太多了,已經超過界限,違背了自己身爲内宦的基本原則。
“思帝怎麽了?”
劉介想了又想,還是現在的皇帝更重要一些,于是道:“思帝也曾偷偷出宮,追查什麽神秘組織的下落,不久之後毒發身亡,有人猜測是太後下手,但那不可能,太後表面冷峻,對思帝其實無比寵愛。太後則以爲是崔太妃主使,這個有可能,但也隻是猜測而已。我與景公沒來得及做太多調查,但是都認爲思帝或許是在宮外中毒,隻是發作得比較晚。楊奉與下毒者大概沒有關系,但他鼓動思帝冒險,終歸難辭其咎。”
楊奉是太後從東海國帶進宮的太監,一朝貴顯,成爲中常侍,劉介、景耀等人則是從小入宮,一步步熬到高位,對楊奉這樣的“半路太監”自然心存不滿。
韓孺子正色道:“劉公護主心切,朕非常清楚,可劉公隻在意朕一人之安危,朕在意的是天下,放糧、平亂、戰匈奴,都是天下的頭等大事,一事不成,天下受損,劉公若是真想出力,不如爲朕推薦幾名得力的人才。”
劉介面紅耳赤,跪在地上說:“劉某無能,随侍陛下多日,未能舉薦一人。”
韓孺子笑道:“來日方長。”
劉介再沒有辦法,隻得告退,皇帝出行要帶的東西很多,他得開始着手打理了。
“那兩名琴師……”韓孺子叫住劉介。
“琴師怎樣?”
韓孺子猶豫片刻,決定帶上兩人,“以後就留在朕的隔壁,隻奏空音曲即可,盡量不要打擾其他人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劉介退下。
韓孺子獨自坐了一會,想象楊奉與思帝的師徒關系,竟然有一點小小的嫉妒。
可他很快屏除這種無用的情緒,再次出門,這回召見随行官員,讓他們拟定一條行軍路線,北上的時候盡量多走幾個郡縣,一是等候五萬北軍,二是監督各地放糧的情況,尤其是後者,他親自拟定三道聖旨,命令所經各地接待皇帝時必須從簡,将錢糧省下以赈濟流民。
一切忙完,天時已接近二更,韓孺子打算早點休息,明天好早一點出發,回到卧室門前,聽到隔壁傳來的琴聲,正是令他感覺良好的空音曲,站在原地聽了一會,覺得心情舒朗不少,預感今晚會睡一個好覺。
提前進屋收拾床鋪的張有才和泥鳅同時發出“咦”的一聲,韓孺子快步進屋,走到裏間,隻見燭光之下,他的床上已經坐着一個人。
張琴言在床上擺好了瑤琴,擡頭瞥了一眼皇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