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二十多年前,齊國遭受楚、趙的兩面夾擊,連戰連敗,齊王陳倫拒絕逃亡,在臨淄城内自殺,從死者近千人,最後一批自願殉葬者按照齊王遺诏放了一把火,燒掉屍體,以免死後受辱,同時也燒掉了宮室與珍寶。
陳倫要将祖宗留給自己的齊國帶到天上。
一小部分陳氏子孫和臣仆卻另有想法,他們覺得天上雖好,地上也該留一支陳氏血脈,于是數百人護着一名陳氏後人逃出臨淄城,一路東行,始終擺脫不掉身後的敵軍,最後隻好乘船入海,留一些人在岸上,保着一位假冒的陳氏子孫與追兵大戰,全部死在沙灘上。
逃亡者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座荒島,本意隻是暫栖此處,結果一住就是一百多年,島被命名爲“義士”,齊國遺民在此休養生息,與海外小國、泛海大盜以及孤僻的隐士結交往來,無論外界發生多大的變化,複國的夢想從未在島民心中消失。
扶餘是位于遼東的一個小國,與義士島往來密切,其王甚至娶過島上的一位“公主”,但是沒什麽用處,義士島饑不擇食,想借兵複國,扶餘王卻也隻想混水摸魚,等到發現彼此全都沒有這個實力,宏圖偉計隻好不了了之。
武帝時期,義士島幾乎絕望,怎麽也沒想到,武帝一死,大楚就陷入混亂,而且是越來越亂。
複國的機會終于來了。
義士島召集衆多海盜,借助他們的船隻,從遼東将數千名扶餘國士兵運到東海國,驅使幾萬名臨時拼湊的流民與船工,組建了一支義士島夢寐以求的大軍。
事實上,義士島經常做海盜的勾當,以維持生存,但島民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是海盜,在他們看來,搶劫隻是權宜之計,與那些隻爲錢财的亡命之徒不同,他們有着更宏偉的目标。
這個目标就要實現了。
彭城緊臨東海國,是阻止叛軍西進的要害之地,皇帝親自率領的北路楚軍就駐紮在這裏。
大将軍崔宏證明自己并非無能之輩,短短十幾日,他從各地調來的士兵已經達到兩萬,與此同時,中路的柴悅部擴充到三萬人,南路的房大業增至一萬人,将叛軍包圍在山海之間。
叛軍占據了整個東海國和齊國的大部分,銳氣消去大半,轉攻爲守,開始固守城池,準備與三路楚軍一戰。
經過一百多年的等待,義士島的齊國遺民多少磨掉了一點傲氣,他們沒有立刻打出自家的旗号,而是尊東海國上官氏爲首、英王爲帝,聲稱要恢複武帝正統,然後慢慢傳播陳氏齊王的消息。
柴悅能收集到的消息就是這些,對陳齊與孟氏兄妹的關系他一無所知。
韓孺子知道,所以震驚不已,當時就派人回京城,給楊奉送去一封信,讓他弄清真相——孟氏兄妹是楊奉介紹給太後當侍衛的,承諾幫助他們攻占一個化外小國,結果兄妹二人同時東蹿,義士島提前發兵,攻占的目标并非小國,而是齊國故地。
楊奉的回信還沒到,韓孺子沒有幹等,在彭城與将領們商議平亂計劃。
崔宏在行軍路上已經制定了一個計劃,“南路房将軍與叛軍打過兩仗,全都獲勝,據他觀察,叛軍接近于烏合之衆,而且很多人是被迫加入,一擊即潰,隻能守城,不敢出城應戰。”
“扶餘國乃蕞爾小邦,據遼東将領所說,扶餘之兵雖然兇悍,但是缺少兵甲,常常裸身而戰,最怕弓弩遠射,如今都在臨淄城内,也不足爲懼。”
“麻煩的是那些海盜,不成一軍,分成數十股,避開楚軍,專門襲擾後方的糧道與城鎮。楚軍集中出擊,難尋海盜行蹤,分散駐守,又有叛軍威脅。這大概就是叛軍的策略。”
“依臣之計,莫如抓大放小:中路直撲臨淄,北路突入東海國,占據海岸,封住扶餘國蠻兵的退路,迫使叛軍南逃,房将軍趁機攔截。至于海盜,待大勢已定,再圖剿滅。”
崔宏的計劃很完整,勝算也很大,韓孺子提不出更多意見,隻問道:“楚軍足夠嗎?”
“若是求勝,三路楚軍足夠了,若想一網打盡,中路、南路兩軍還嫌少些,好在各地援兵已在路上,十日之内,中路可達四萬人,南路可達兩萬五千,北路也能稍增數千,可成必勝之勢。”
“匈奴可有動向?”
“尚無消息。”
“北疆守軍不可調動。”
“是,陛下,北疆守軍本就不多,臣此次調動未用北疆一兵。”
韓孺子稍稍放心,十日之後開戰,頂多再有十日,叛軍可滅,大楚可除去一大内患。
他隻是很遺憾孟氏兄妹這麽快就與大楚爲敵,尤其是孟娥,她與皇帝有過約定,卻一聲不響地背叛,偏偏将極爲重要的寶玺還了回來,令人捉摸不透。
見過武将,韓孺子又召見随行的文臣,讓他們拿一個主意出來,平亂之後可以長久穩定齊國。
短短三年時間,齊國兩次叛亂,必須加以防範。
大臣們拿出的主意不少:一是分割齊國爲若幹郡國,二是分封老成持重的宗室子孫爲王,三是由朝廷任命官員,四是消減諸侯的權力,五是征以更重的賦稅,六是遷徙豪強之家,七是海禁以除盜,八是駐重兵監視幾年,九是取消齊國之号,十是嚴懲亂臣賊子以儆效尤。
定齊十計就這麽出來了,頗有重複之處,但在大臣們的描述中,這是截然不同的十條計策,哪怕隻執行一半,也能保證齊地數十年不亂。
韓孺子接受了這十計,贊揚了群臣,心裏還是不太滿意。
黃昏時分,韓孺子登城東望,隻見層巒疊嶂,不見城池與人煙。
“那就是你的東海國。”韓孺子指着群山說。
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”東海王謙遜地回道,也向群山望去,夕陽西傾,東邊的山隻剩模糊一片,“風景倒是不錯。”
崔騰也跟在皇帝身邊,興奮地說:“陛下和東海王都出生在東海國吧?這裏可是龍興之地,陛下還記得什麽嗎?”
韓孺子搖搖頭,他對東海國毫無印象。
東海王更不記得,轉身看了一眼,周圍都是太監與衛兵,并無大臣,于是小聲道:“陛下,齊國是不能留了,必須分割,要我說,東海國也不能留。”
“東海國已經很小……你不在意自己的封地更小一些?”韓孺子有些詫異。
“我甯可不要封地,把東海國變成郡吧,我願意一直随侍陛下身邊,或者就住在東海郡内,以平民身份了此一生。”
韓孺子笑着搖搖頭,東海王說得可憐,其實是想跟皇帝一塊回京城。
夜色降臨,已經看不到什麽,韓孺子還不想回去,命人找來喬萬夫。
喬萬夫不再是敖倉令,被提升爲散騎常侍,能夠追随皇帝左右,其實一點權力也沒有。
可這是一個機會,隻要被皇帝看中,就有可能一步登天。
喬萬夫個子矮,不太敢說話,在皇帝身後跪了一會才被發現,崔騰笑道:“好一個小臣。”
韓孺子讓喬萬夫起身,問道:“齊魯之船西進滿、東返空,京城真的沒有可供交換之物嗎?”
喬萬夫見過幾次皇帝,知道陛下不喜歡浮言虛詞,簡潔地說:“有。”
韓孺子、東海王、崔騰都看向這位“小臣”,喬萬夫這才明白自己需要解釋,忙道:“京城所在即爲官源,齊魯有物,京城有官,正可交換。”
韓孺子眉頭微皺,崔騰根本沒聽懂,東海王笑道:“這可真是一個稀奇大膽的想法,齊地兩次叛亂,難道還要多封齊人爲官?”
喬萬夫又跪下了,“微臣胡言亂語,伏乞恕罪。”
韓孺子擡手,示意喬萬夫平身,想了一會,說:“齊魯之民富而好學,朕記得,曆年的進士裏齊人不少。”
“齊人進士不少,卻難獲大官,往往想方設法回鄉閑居,齊人之所以重視科舉,大都是爲了免除一家之稅,而不是當官。都說齊魯之地稅重,其實是百姓稅重。”
大臣的主意過于常規,喬萬夫的想法則過于大膽,韓孺子一時難以決定。
城牆另一頭傳來若有若無的琴聲。
韓孺子放下心事側耳傾聽,崔騰對撫琴的人更感興趣,隻是不敢走過去,小聲對東海王說:“我真佩服這父女兩人,在哪都能彈曲兒,無論何時何地,都能讨得陛下歡心。”
東海王輕輕地嗯了一聲,對琴和人都不感興趣。
琴曲隻持續了一小會,突然就結束了,韓孺子猝不及防,心中感到惱怒,正要下令讓張氏父女繼續撫琴,外圍的一名侍衛大喝一聲:“什麽人?當心,有刺客!”
雖說行刺的事情不常有,皇帝的衛兵與侍衛還是早有準備,四名侍衛立刻沖到皇帝身邊,将東海王等人擠開,随後是大量衛兵,裏三層外三層将皇帝圍住,這回沒有将任何人排除在外。
其他侍衛與衛兵則分散開,尋找刺客的下落。
韓孺子沒有急着下城,而是站在原處,對驚慌的身邊人說道:“天色剛晚,哪有這時行刺之理?隻怕是虛驚一場。”
外圍的騷亂很快結束,侍衛頭目王赫匆匆跑來,說:“人抓到了,不是刺客,自稱是陛下的侍衛,姓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