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以爲朕沒做過百姓?”韓孺子剛剛擺脫“倦侯”的身份沒有多久,雖說從前也不是普通人,但對民間疾苦并非一無所知。
“今晚,離開洛陽之前,陛下敢暫時做一回百姓嗎?”王堅火問。
不等皇帝回答,東海王搶先道:“這叫什麽話?先不說陛下,什麽叫草民‘敢’當官?難道當大楚的官還有性命之憂不成?”
王堅火隻盯着皇帝,“‘醜王’幾十年聲望,天亮之後就将毀于一旦,天下人都會以爲我等了這麽多年,就是爲了當更大的官。”
仍是東海王開口,“你的幾十年聲望,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時安全?”
王堅火不吱聲。
韓孺子也不吱聲。
“陛下不是在考慮吧?”東海王瞪大眼睛,“可能陛下不相信,但我是真心提醒:皇帝的安危不僅屬于自己,還事關整個大楚,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,陛下若有萬一……”
東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。
“武帝年輕的時候經常出宮微服私訪。”韓孺子有點心動,關于武帝私訪的故事,他從小聽過不少,真真假假,但有一點肯定沒錯,武帝不是那種坐在皇宮裏統治天下的皇帝。
“武帝時天下太平,而且……而且武帝身邊可信任的人很多,這位醜王……讓他當官都這麽勉強,隻怕不可信吧?”
面對質疑,王堅火不做任何辯解。
“朕的身邊不是有你嗎?”
東海王絕不會說自己不可信,一時間張口結舌,突然反應過來,“陛下要帶我一塊出去私訪?這個……這個……陛下真要同意?還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。”
王堅火說:“眼見爲實,陛下一心爲民,這是好事,可陛下坐在洛陽城内守衛森嚴的軍營裏,看的是一堆文書,聽的是官員衆口一詞,與其費心地猜來猜去,分不清何爲真何爲假,不如親自去看一眼。”
韓孺子怦然心動,醜王說得沒錯,皇帝向當地官員施加壓力,派駐臨時禦史,提拔豪俠爲官……說來說去都是因爲心存疑慮,既然這樣,何不走進流民中間去體察一回呢?
東海王從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結果,“陛下,該說的話我都說了,我要求将這些話都記錄下來,萬一……也能留下證據,别讓人以爲是我将陛下騙出去的。”
“留什麽證據?朕若有萬一,你還想逃走嗎?”
“不不,當然不是這個意思,我隻是覺得……陛下乃是賢明之君,爲大楚江山着想,桓帝隻有兩個兒子,陛下尚無子嗣……陛下千萬不要誤解,這純粹是爲韓氏子孫和大楚江山考慮……張有才,你就傻站着嗎?”
張有才和泥鳅一直守在皇帝身後,有外人在,兩人從不開口,可是心裏絕不同意皇帝去冒險,聽到東海王的話,同時前行幾步,轉身正要跪下勸說,被皇帝瞪了一眼,又都走回原位。
“沒膽子的佞幸小臣。”東海王低聲道,突然有一種滿朝皆奸唯我獨忠的蒼涼感。
韓孺子扭頭問稍遠些的侍衛,“保護基本安全的話,最少需要多少人?”
侍衛一愣,張着嘴,一個字也不敢說。
“去叫王赫,不準多嘴。”
侍衛小步快跑,出了帳篷,以極快的速度回來,表示自己沒有多嘴多舌的機會。
王赫很快也到了,看了一眼醜王,“微臣王赫拜見陛下。”
“朕要微服私訪,半個時辰之後出發,你去安排一下,出營的時候不要被任何人發現,加上你,最多六名侍衛,東海王随行,王堅火,你帶幾個人?”
“草民隻身一人。”
“好,王赫,準備去吧。”
王赫撲通跪下了,剛要開口,韓孺子臉色微沉,“你是侍衛頭目,朕任用你,要的不是進谏,你覺得自己比東海王更能說會道?”
東海王無奈地眨眨眼。
王赫想好的一番話都被堵住,想了又想,說:“最少十名侍衛,不能再少了。”
“随你,但是不能洩密,尤其不能告訴劉介,明白嗎?”韓孺子有預感,中司監劉介一旦聽說皇帝要出營,十有八九會抱住皇帝的腿,死也不松手。
“明白。”王赫臉色蒼白地退下。
約好見面地點,王堅火也告退,韓孺子讓張有才和泥鳅多拿一套被褥來,假裝要留東海王徹夜長談,然後警告道:“你們兩個更不準多嘴,我不在期間,若有什麽事情,替我遮掩一下。”
張有才急得都要哭了,“陛下……”
“怎麽,從前夜裏能出門,現在不能了?”
一想到主人當倦侯時的冒險經曆,張有才真哭出來了,“從前好歹還有杜家爺孫……”
“現在有十名侍衛。”韓孺子越來越興奮,到洛陽好幾天了,他一直被困在軍營裏,思考過度,頭昏腦脹,王堅火提醒了他:奏章裏的一團團迷霧,在現實中都不存在。
泥鳅卻不太在意,“陛下出趟門而已,沒那麽危險吧?”
東海王和張有才同時狠狠瞪去,泥鳅急忙将嘴閉嚴,東海王甚至不能出帳,喃喃道:“好歹讓我跟王妃道聲别……陛下,醜王真值得相信嗎?他這人鬼心事可不少,剛用一場似有似無的打賭令陛下左右爲難。”
韓孺子沒有回答,他相信醜王,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覺,另一半則是因爲孟娥。
孟娥将寶玺托付給洛陽醜王,足見在她的心目中,醜王比絕大多數人都值得信任。
如果這是一場環環相扣的騙局——韓孺子覺得不可能,中間有太多的意外,隻有未蔔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。
半個時辰之後,皇帝、東海王與十一名侍衛牽馬悄悄離開軍營,路上沒遇到任何衛兵,他們都被王赫臨時調離,王赫還玩了一個小花招,将自己算在十名侍衛以外,多帶了一個人。
王堅火等在三條街以外,獨自一人,騎着馬,向皇帝點頭,在前面領路。
因爲剛經曆過戰鬥,洛陽仍處于宵禁狀态,大街上沒有行人,隻有一隊隊巡邏士兵,王堅火自有辦法避開盤查,與皇帝彙合之後,他就更不用擔心了,侍衛王赫帶着軍牌,可以在城中随意行走,甚至可以深夜出城。
出城數裏,軍牌用不上了,一行人摘下帽子,裹緊披風,盡量不顯露官身,王堅火穿着鬥篷,用兜帽擋住那張标志性的臉孔。
時值半夜,城外的官道上閃爍着點點火光,一直延伸到極遠方,路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窩棚,仍有許多人席地而卧,身下頂多鋪一點幹草。
每隔一段距離,的确建有官私糧棚,夜裏關閉,不許住人,偶爾有看管糧棚的差人未睡,聚在一起喝酒,喧嘩聲分外刺耳。
一行人下馬,幾名侍衛牽着所有馬匹跟在後面,韓孺子、東海王、王堅火、王赫走在前面,其他侍衛分散跟随,一隻手時刻握着披風裏的刀。
“這一帶都是河南郡的流民,時間短,沒有全到,還有不少在路上。”王堅火小聲介紹。
借着路邊的火堆,韓孺子能看到一些還沒睡的流民,他們呆呆坐在那裏,個個面黃肌瘦,不知在等什麽、想什麽。
有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兒,獨自站在路邊,手裏抓着一團粟飯,大口吞咽,一看到有人走來,轉身就跑。
“沒有這次放糧,這裏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。”王堅火說。
前方突然傳來争吵聲,韓孺子加快腳步,聽到一個氣憤的聲音說:“不是說領糧回鄉嗎?像現在這樣一頓一頓地放糧,得放到什麽時候?”
另一個聲音勸道:“行啦行啦,官府放糧,你還報怨,忘了挨餓是怎麽回事了?我聽說這是要給皇帝看的,皇帝離開洛陽之前,總得看一眼吧,大家領完糧都走了,皇帝看什麽?”
“真不自在,還不如……”
“噓,你想死啊,你倒是能自在,家裏的妻兒老小怎麽辦?”
争吵結束,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。
王堅火小聲道:“有家有業的還好,願意重歸鄉裏,據我所知,家裏老小若是都已餓死,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來領糧,甯願在山裏爲盜。”
韓孺子嗯了一聲,放糧已經晚了,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,又有多少人對朝廷徹底失望,鐵了心要當強盜,甚至造反。
光憑目前的所見所聞,韓孺子就覺得這趟私訪值了,坐在城裏,他隻知道流民形勢嚴峻,卻感受不到那種關系到生死存亡的緊迫感。
路邊的陰影裏突然蹿出一名男子,後邊的侍衛一擁而上,王堅火向他們擺手,表示沒事。
那不是刺客,隻是一名幹瘦的流民,破爛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麽,他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風的人,竟然一點不怕,反而威脅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,加快速度跑了。
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間常有的事情,保住自己的命總是最重要。
走出兩三裏之後,王堅火示意身後的侍衛們離得更遠一些,帶頭拐入荒野中的一條小路,路邊也住着許多流民。
“這一帶的流民是從外地來的,早就聚在洛陽附近,一召即至。”王堅火介紹道。
這裏的流民大都沒睡,男女老少都圍在篝火旁邊,在聽幾個人講話,講話者穿着破爛,卻不那麽幹瘦,顯然是王堅火所說的假冒者。
“怎麽樣?機會就這一次,再來十家,就能湊成一夥!”一人正唾星飛濺地大聲勸說衆人。
王堅火向最外圍的一名老漢問道:“什麽機會就這一次?”
“有一位大善人,願意出車送我們返鄉,還願意出錢幫我們買種雇牛。”老漢頭也不回地說,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麽。
“這是好事啊。”
“嗯,就是回鄉之後得拿地契做擔保,秋後還不上賬,地就歸人家啦,想當初,我們背井離鄉都沒賣地,現在有了點糧食,反而……唉。”
韓孺子大怒,終于明白洛陽商戶爲何如此踴躍參與放糧,他們是想趁機兼并貧民土地。
王堅火一點也不意外,點點頭,扭頭對皇帝說:“再往前走,事情還多着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