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吏張鏡将洛陽四坊翻了個底朝天,結果還是一無所獲,雜七雜八的印章搜到一大堆,沒一個與寶玺有丁點相似。
天已經亮了,離午時還差兩個多時辰,雖然皇帝與醜王的賭約是三天,張鏡卻隻有兩天,看着一群無奈的公差,張鏡越想越怒,“洛陽公差真是厲害,在自己家裏竟然還有找不到的東西。行,你們真行,我張鏡算什麽?刑部的一名小吏而已,拜諸位所賜,過了今天午時,我連小吏也不是了,平民百姓一個。我沒有别的本事,今生今世大概隻有一次機會面見陛下,負荊請罪,我沒怨言,但是諸位,别指望我給你們、給洛陽說一句好話!”
張鏡真是氣極了,洛陽公差當中有不少他的朋友,平時往來甚密,結果在最緊要的關頭,卻得不到幫助,可惜他來不及調遣京城的親信,否則的話,他能将整個洛陽掘地三尺。
刑部官員發怒,洛陽衆人噤若寒蟬,誰也不敢開口辯解。
張鏡已經無計可施,洛陽畢竟不是他的地盤,許多狠辣的手段用不上,留給他的時間又這麽短,心中對皇帝不禁也生出埋怨:既然讓自己找回寶玺,就該給予相應的權力,皇帝倒好,随口一句話,讓自己大海撈針……
張鏡強行驅逐這些想法,午時之前他還得去面見皇帝,萬一流露出半點不滿,下場就不隻是免職了。
張鏡揮手命公差散去,剩下的這點時間,他得想想别的辦法,洛陽豪俠不隻醜王一個……
張鏡回頭看到一名老公差跟在身後,臉上似笑非笑,好像有話要說。
“有事?”張鏡生硬地說,叫不出此人的姓名。
老公差笑道:“張大人還想繼續尋找寶玺嗎?”
張鏡心中一動,語氣立刻緩和下來,拱手道:“恕我眼拙,閣下是……”
“洛陽的一名公差而已,有幸爲大人做事,賤名不值一提,我有一個主意,或許能讓大人安然度過此劫。”
“願聞高見。”
“大人接下來還要找人幫忙吧?”
“當然,時限未到,總不能就這麽放棄。”
“鬥膽問一句,大人要找誰?”
“本地的幾位朋友。”張鏡含糊其辭。
“嗯,大人有沒有想過,洛陽豪俠以醜王爲首,與其找别人幫忙,不如直接去見醜王本人。”
“和陛下打賭的人就是醜王!”
“沒錯,打賭的人是陛下與醜王,不是張大人。”
張鏡先是一愣,然後豁然開朗,對老公差的态度越發恭敬,“我該怎麽登門?要帶什麽禮物?”
老公差嘿嘿笑道:“大人雖在朝中爲官,可是出身譚家,也算半個江湖人物,爲何對醜王毫無了解?大人什麽都不用帶,空手去,表現得越慘越好。”
張鏡沉吟片刻,“隻怕陛下知曉此事之後,會以爲我有異心。”
“寶玺重要,還是‘異心’重要?陛下對大人的印象可以慢慢改變,沒有寶玺,可就什麽都談不上了。”
張鏡一拱到地,“多謝前輩指引,此恩此德,張某牢記于心。”
半個時辰之後,刑吏張鏡在洛陽東城的一條普通小巷裏,登門拜訪醜王,沒聊太久,很快告辭,神情嚴肅,似乎不太高興,坊間傳言,都說京城官吏想要強迫醜王交出寶玺,卻沒能成功。
軍營裏,韓孺子送走了房大業。老将軍對齊地頗熟,對這一戰并不擔心,心中挂念的仍是北疆,“匈奴人若是繼續進攻碎鐵城,意在報複,守住就行,無需大動幹戈,若是進攻馬邑城,必有大舉南侵之志,陛下定要小心應對,不可輕易犯險。”
韓孺子謝過老将軍,回帳之後立刻召見河南尹韓稠等當地官員,後天一早他也要出征,希望能夠在走之前解決放糧一事。
洛陽官員在皇帝面前越發恭敬,即使有令平身,他們也都跪着,韓稠對自己的皇叔身份完全不當回事,跪在衆官之前,報告私倉放糧的情況。
看樣子形勢大好,皇帝親自提出的要求,得到了廣泛的響應,一日之間,洛陽商戶承諾捐出的糧食已與官倉相差無幾,以後還能更多,按韓稠的粗略估計,最終數量起碼是官倉的三倍以上。
“聖恩浩蕩,百姓蒙福,洛陽群商深受感動,都說放糧之事下濟黎民上報朝廷,實在是一件大好事,能爲陛下分憂,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榮幸……”
報告數字隻用了一小會,歌功頌德花費了幾倍的時間,韓稠最後道:“微臣鬥膽做主,給予洛陽群商幾句許諾,讓他們以後入關進京的時候能更方便一些,算是對開倉放糧的一點補償。”
韓孺子已經聽煩了,點點頭,“如此甚好,也不能讓洛陽商戶白白損失,他們有何要求都報給戶部劉侍郎,寫份奏章給朕。”
在韓稠的帶領下,洛陽群官山呼萬歲,然後告退。
離午時還差一會,韓孺子召見随行的京城官員,任命國子監博士瞿子晰爲河南郡禦史,專門監督放糧一事。這是一項臨時任命,所謂的河南郡禦史連官印都沒有,唯一的特權是能直接給皇帝寫奏章。
事情進行得太順利,韓孺子反而有點擔心,所以要留一個人監督洛陽。
午時剛過一點,韓孺子召見張鏡。
張鏡匍匐在地,兩手空空,顯然沒能找回寶玺,韓孺子并不意外,甚至有一點安心,刑吏畢竟沒有他想象中的無所不能,不過張鏡的刑部司主事算是當到頭了。
“寶玺何在?”韓孺子還是正常發問。
“微臣無能,沒有及時找到寶玺,請陛下降罪。”
“你既然立過軍令狀,沒什麽可說的,退位讓賢吧。”
“微臣不敢戀位,隻是努力至今,尋玺已有眉目,望陛下寬限半日,容臣找回寶玺,以報聖恩,從此心中無憾。”
韓孺子盯着張鏡看了一會,“隻能延到今晚子時。”
張鏡磕頭謝恩,匆匆退去。
東海王站在皇帝身邊,等張鏡走出帳篷,說道:“他好像胸有成竹啊。”
韓孺子也看出來了,“你能想到嗎?皇帝一多半時間竟然要與朝中的大臣鬥智鬥勇。”
東海王嘿嘿幹笑。
“有話就說。”
“那我就說啦,陛下有沒有想過,出錯的是陛下,而不是大臣?”
韓孺子掃了一眼東海王,“看來你真有話要說。”
“嘿嘿,陛下讓我說,我怎敢藏私?母親曾經對我說過……”東海王神情一暗,馬上又恢複正常,“不對,應該是羅煥章說的,他說:皇帝雖是天下至尊,可也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,比如皇帝總不能親自去教人種地吧?因此,君有君德,臣有臣責,民有民分,各安其位,方能天下太平,若有一方逾越,難免麻煩不斷。”
這聽上去的确像是儒生的看法,韓孺子道:“你說是我過界了?”
“皇帝嘛,應該有這個權力吧。”東海王不肯把話說死,但他就是這個意思。
“你之前總說自己當皇帝之後如何如何,那不叫逾越?”
東海王神情尴尬,“陛下記得真清楚。容我鬥膽說一句,那都不叫逾越:皇帝可以興建宮室,可以廣納美女,可以驕奢無度,可以報仇血恨……隻要是滿足自己,就不叫逾越。除此之外,打仗是武将的事,治理天下是文臣的事,陛下卻要樣樣親曆親爲,文臣武将不知所措,自然顯得有些笨拙。”
“你是讓我做昏君、庸君?”
“我可沒這麽說!”東海王瞪大雙眼,随即笑道:“我是建議陛下做無爲之君、逍遙之皇、至尊之帝。”
韓孺子想了一會,“你說得沒錯。”
“陛下想明白了?”
“就有一點不妥,你的無爲、逍遙、至尊,隻對太平皇帝有用,如今天下困頓,内憂外患不斷,一官無爲,一地之民受害,皇帝無爲,則大楚危矣。”
“我就是随便一說,陛下天生勞碌命,就算天下太平,也未必能悠然自得地待在宮裏。”
“這可不是随便一說,你的話很有道理,起碼大臣的想法跟你一樣,所以韓稠才會以酒色财物送我。”
韓孺子拒絕參加酒宴,送來的美女也都退回,可韓稠沒有因此放棄讨好皇帝,各種奇珍異玩絡繹不絕地送來,幾乎要将侯府搬空,這時都堆在附近的帳篷裏,韓孺子身邊一件也不留。
“連醜王的想法也跟你一樣,他說過‘獅虎抓不住飛鳥、鷹隼捕不了地下的老鼠’,就是在告訴我遠離江湖。”
“醜王太狂,陛下可以當成私人恩怨解決,這樣的話就不算逾越了。”
“我非要‘逾越’過去看看。”
東海王笑而不語,他想當皇帝,卻不想當韓孺子這樣的皇帝。
這一天過得飛快,東方傳來消息,東海國果然從無事可做的船工當中招募了大量士兵,但這些人并非主力,“上官盛”另有軍隊相助,具體來源尚無人知曉。
離子夜還有兩刻鍾,張鏡來見皇帝,仍然兩手空空,但是信誓旦旦地說:“子夜之前,寶玺肯定會回到陛下手中。”
張鏡心中忐忑,卻隻能硬着頭皮扛下去,甯冒殺頭的危險,也不想回鄉種田。
好在他沒有等太久,大概一刻鍾過後,寶玺真的回來了,送來者卻不是醜王。
侍衛王赫捧着寶玺,呆呆地走進帳篷,比皇帝還要意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