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道打掃得一塵不染,灑過水,濕度恰好,不揚灰塵,又不顯泥濘,每隔三四裏就有一座現搭的彩棚,擺放着大量的酒水果馔,樂人彈奏仙音,美女捧盤獻果,隻盼能得君王顧盼一眼。
對韓孺子來說,這都是新花樣。
他沒在任何地方停留,任憑洛陽王牽馬入城,在路上仔細觀察,發現在路邊接駕的人大都不是尋常百姓,很可能是本地商人與他們的奴仆。
在洛陽侯府,河南尹韓稠又要大擺酒宴,這回準備充分,定要讓皇帝大開眼界,至于妻甥黃将軍之死,他根本不打算提起。
韓孺子沒有直接拒絕,但是召進儀衛與衛兵,這些人一進來,大廳立刻變得肅穆,桌椅都被搬走,隻給皇帝留一張椅子。
太監、顧問與随行官員林立兩邊,規模雖然小些,但這已算是正式的朝會,在這種時候,韓孺子對禮部的“習慣”還是很有好感的。
緊接着,韓孺子召見洛陽群官。
從這時起,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。
韓稠顯得有些尴尬,跪在地上,眼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酒席還沒完全亮相,就被一次嚴肅的朝會所取代。
等到洛陽群官魚貫而入,韓稠變了一副面孔,以額觸地,臀部高高擡起,像是在待罪求饒,官員們無不吓了一跳,跪在河南尹身後,同樣的姿勢,同樣的沉默。
大廳裏鴉雀無聲。
韓孺子等了一會,命衆人平身,說道:“朕此行洛陽,一是平定叛軍,二是體察民情。河南尹,朕問你,河南郡流民多少?何時開倉?放糧多少?餘糧多少?”
韓稠目瞪口呆,他知道自己府裏有多少金銀珠寶,少一兩也能察覺到,出了府他就一無所知了。
“呃……這個……陛下,下官忝任河南尹,主管一方,不敢說造福本地,倒也清廉公正……”韓稠東拉西扯,突然想到了說辭,“河南尹爲民父母,管理大略而已,像赈災這種事情,下官當然負主管、監督之責,至于具體數字,應由郡丞掌握。”
韓稠稍微松了口氣,臉上已是大汗淋漓。
韓孺子佩服這位皇叔的推卸功夫,“河南丞出來說話。”
“微臣曾親臨糧倉,監督開倉放糧,百姓歡呼雀躍,無不頌揚陛下恩德……”有韓稠開頭,河南丞知道自己該怎麽說,一通歌功頌德,也不管當初放糧的時候誰是皇帝,最後道:“本郡戶口錢糧的具體情況,應由戶科掌握,微臣不敢擾亂聖聽。”
到了戶科主事,官更小了,勉強有資格進來拜見皇帝,聽說要由自己介紹情況,吓得面無人色,哆嗦半天,不敢推卸責任,也無處可推卸,顫聲給出一串數字,聽上去不錯,整個河南郡似乎已不存在流民問題,無災可赈。
韓孺子卻不滿意,“洛陽與敖倉城外,賊軍橫行,雖說一部分來自外郡,本郡加入者也不少,爲何說沒有流民?”
“他們、他們都是盜匪,不是流民,應該由兵科……”戶科主事也開始流汗,顧不得同僚之誼,先将責任推出去。
兵科主事憤怒地瞪了同僚一眼,急忙道:“占山立寨、有名有号的才是強盜,陛下,像這種戰時嘯聚、平時四散的人,就是流民,隻不過犯過案,或是搶糧,或是劫商,遭到官府通緝,不敢來領糧……”
“通緝他們的可不是戶科,我隻管按戶簿給糧,足額足量,一粒都不少。”
兩名官吏面紅耳赤地吵起來。
中司監劉介在城内與皇帝彙合,這時得到暗示,站出來喝道:“皇帝駕前,不可放肆!”
兩官這才反應過來,全都趴在地上磕頭不止。
韓孺子揮手,“河南郡立刻着手再度開倉,流民回鄉者,準其重新入籍,之前所犯之罪,非殺人、叛逆,皆可原宥。官府不僅要放糧,還要給予糧種、借貸耕牛,勸民歸田,務必保證今秋能有收成。”
這麽一來,酒宴是辦不成了。
韓孺子不想住在侯府裏,早已安排柴悅在城内軍營裏爲自己設帳,下達旨意之後,直接動身入住軍營。
不到一個時辰,消息傳遍,洛陽城内一片喧嘩,都明白這位皇帝不簡單,有人爲之興奮,有人因此頭疼。
在軍帳裏,韓孺子召見前俊陽侯花缤。
花缤沒能逃出京城,但也得到寬赦,恢複侯位是不可能的,以平民的身份,算成譚家人的附庸。
兩人有過一次交談,當時韓孺子是俘虜,花缤手握生殺大權,這一回完全颠倒過來。
花缤跪在地上,默不做聲。
軍帳裏擺設簡單,韓孺子站在桌前,打量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“俊侯”,心中不由得感慨名聲的力量,“平身。”
花缤站起,仍然保持沉默,沒有開口謝恩。
帳中還有四名侍衛,将軍柴悅也在,向皇帝搖搖頭,表示自己之前什麽也沒問出來。
韓孺子有點明白太後爲什麽要養那麽多的刑吏,面對一名有罪在身的人,他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。
随行的官員當中有幾名刑吏,卻都不是韓孺子的信任之人。
“曾有傳聞說花侯在雲夢澤稱王。”韓孺子說。
花缤微笑搖頭,“陛下相信嗎?”
“江湖人喜歡大名頭,就算稱花侯爲玉皇降世,也沒什麽不可信的。”
花缤幹笑兩聲,“陛下對江湖倒是很了解,但這次不一樣,稱王純是謠言。朝廷一統天下,以爲朝廷封的‘俊侯’也能在江湖上首屈一指。”
“不是這樣嗎?”
“唉,從前我也是這麽以爲,在江湖中走了一圈,才明白根本不是這回事,背靠朝廷,我才是‘俊侯’,叛離朝廷,我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,到哪吃的都是嗟來之食,人家的确接待我,卻拿我當成揚名的手段,真有正事的時候,沒幾個人肯出力。”
“花侯手下的奇人異士可不少。”
花缤苦笑,“表面風光,那些奇人異士隻是借我使用,我跟他們一樣,都得奉命行事。”
花缤也在推卸責任,手段比洛陽官吏更委婉一些。
“奉誰的命?”
花缤不吱聲了。
“天授神将栾半雄?還是那位聖軍師?雲夢澤七營十八寨,你屬于哪一方?”韓孺子已經打聽過,對雲夢澤多少有些了解。
花缤略顯驚訝,等了一會,開口道:“聖軍師。”
“說說此人。”
“嗯……沒什麽可說的,聖軍師就是聖軍師,要說年紀——五十以上,白須白發,仙風道骨,除此之外就沒了,我不知道聖軍師的來曆,據我所知,沒人知道。”
“可你卻願意爲他做事?”
“許多人爲聖軍師做事,有人欠他恩情,有人被他說動,比如我。”
“他怎麽勸服你的?”
花缤想了想,“回想起來,那些話也沒有特别之處,當時我也是昏頭了,才會相信他。”
“無妨,說來聽聽。”
“得到陛下赦免,我才敢說。”
“赦你無罪。”
“聖軍師說,大楚經過這些年的折騰,身首隔絕,表面上看還很完整,其實軀幹與頭顱已經分離,僅有一層皮肉相連,因此頭動而身不動,不管宮裏發生什麽事、換誰……當皇帝,朝廷都不爲所動。”
韓孺子與柴悅互視一眼,居然都不能反駁這番話,花缤原是朝中大臣,對此當然深有體會,繼續道:“聖軍師由此推論,大楚軟肋明顯,乃是建功立業的絕佳時機,先爲大楚‘換頭’,再将頭與身重新連接,或可将大楚救活。”
“救活”大楚的人自然也會因此成爲最有權勢的重臣,甚至能夠代替皇帝,花缤就是被這一點說服的。
韓孺子并不道破,他現在确信無疑,聖軍師也是一位望氣者,沒準就是楊奉苦尋多年的淳于枭,“這位聖軍師投奔雲夢澤也不久吧?”
“多半年,比我還晚一點。”
韓孺子盯着花缤,“聖軍師就在洛陽城内。”
花缤稍稍睜大雙眼,“以我現在的狀态,聖軍師不會再用,不如……去問問譚家,他們是真正的江湖人。”
關于這一點,用不着花缤的提醒,韓孺子揮下手,柴悅叫進來衛兵,将花缤帶走。
東海王正好進來,看着花缤出去,“老家夥什麽都沒說吧?對他得用刑,弄點血出來,他就什麽都招了。”
“譚家怎麽說?”韓孺子問。
對譚家,東海王可不會建議用刑,忙回道:“每個人我都問過了,單刀直入、旁敲側擊,我敢保證,譚家人對這位聖軍師一無所知,他們與雲夢澤群盜的确有來往,那是爲了做生意方便。栾半雄是個大人物,其父就是名聞天下的大盜,他子承父業,弄得更大,據說,他手下的喽啰都經過官兵的訓練,所以黑頭軍才那麽厲害。”
“官兵訓練盜匪?”韓孺子對大楚了解越多,越覺得麻煩重重。
“我沒細問,應該是犯過重罪、落草爲冠的官兵,總之,譚家不認識聖軍師,更不知道他藏在哪裏。”
一邊的柴悅欲言又止,韓孺子道:“柴将軍有什麽想法?”
東海王瞪着柴悅,暗暗警告對方不要說譚家的壞話。
柴悅假裝看不見,說道:“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對陛下說,有人托我爲譚家求情。”
韓孺子和東海王都吃了一驚。
東海王驚訝于自己的不知情,韓孺子沒料到第一個求情者會是柴悅,随後明白過來,委托柴悅求情的這個人,對皇帝十分了解。
柴悅怕遭到誤解,急忙補充道:“這個人對洛陽十分了解,或許能幫忙找出聖軍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