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撞山怒不可遏,“陛下就在城外,你們早該看到!”
城裏看不到,自從被賊軍包圍,他們就沒再派斥候出城,翹首盼望的是朝廷十萬大軍,而不是幾千名來曆不明的士兵。
樊撞山不擅言辭,叫不出救兵,卻不甘心就這麽回去複命,怒吼一聲,調轉馬頭,看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沖,也不管身後的士兵跟上來多少,雙手揮舞斧頭,見人就砍。
宿衛叛軍的營地聚集的人最多,雙方正展開激烈的厮殺,叛軍人數不多,隻有數百人,卻能調動幾千名盜匪賊軍聯合自保,柴悅的大軍已經沖過去,剩下的楚軍人數太少,難以取得優勢,逐漸陷入包圍。
樊撞山就是這時候殺到的,實實在在的“殺到”,一柄長斧擋者立斃,馬匹都不能幸免,連楚軍将士也要遠遠避開,以免遭到誤殺。
“擋我者死!”樊撞山越殺越怒,越怒越有力氣。
與之前的京城北門之戰一樣,由于很快就進入混戰,雙方很少使用弓弩,皆以刀槍爲主,正是樊撞山這種猛将的用武之地。
很快他就沖進了敵群,被數十名賊軍團團包圍,縱無暗箭,明槍也一樣難防,他砍中不少敵人,跨下的坐騎卻也接連被刺中,哀鳴一聲,歪身倒下。
樊撞山的一條腿被壓住,好在後面的楚軍及時跟上,擊退了賊軍,樊撞山推開死馬,拿起長斧,繼續前沖,速度慢了一些,長斧舞得卻更加用力。
如果說樊撞山一個人扭轉戰局,那是誇張的說法,但他起到的作用的确無人可以替代。
賊軍以盜匪爲主,最怕這種力大無比、打起來不要命的主兒,偏偏營地裏到處都是起竈留下的火堆,火光晃動,将樊撞山襯托得更加高大,他的吼聲更是傳遍整個戰場,如同發瘋的野獸。
看到營地中間的宿衛叛軍,樊撞山更怒,自己的名聲與前途就是這些人敗壞的,大踏步沖來,賊軍士兵避讓,再無人敢于阻攔。
叛軍都認得樊撞山,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就已膽戰心寒,哪敢與他近身交鋒,有幾人想以弓弩射擊,同伴卻不配合,紛紛調頭向營外逃去。
宿衛叛軍最先潰散,賊軍群龍無首,也開始逃亡,而且速度比叛軍更快、更狠,互相争奪馬匹,自己打了起來。
宿衛叛軍逃出營地,努力聚集衆賊軍,仍有回頭再戰的可能,就在這時,洛陽城裏的守軍終于出城了。
楚軍在人數上仍然不占優勢,但是賊軍士氣低落,逃亡心切,再不肯聽宿衛叛軍的命令。
戰鬥進入尾聲,楚軍畢竟人少,又是夜晚,無法将敵軍包圍,賊軍中的各股盜匪打仗時互相謙讓,逃跑時卻各顯神通,而且不擇路徑,見山進山,遇河跳河,反倒是那數百名宿衛叛軍,被殺死不少,成功逃出者寥寥。
騎兵來向皇帝報信時,正是賊軍開始潰散那一刻,沒看到洛陽守軍出城,韓孺子來到戰場,卻見到一支軍隊橫沖直撞,搶着收割人頭、奪取賊軍留下的财物。
一隊楚軍簇擁着樊撞山來到皇帝馬前,樊撞山已如血人一般,手裏的長斧不知何時換成了長槍,松手扔掉,雙膝跪下,“罪臣無能……”
韓孺子跳下馬,上前扶起樊撞山,大聲道:“此戰第一功,非樊将軍莫屬。”
衆楚軍高聲歡呼,他們都看在眼裏,對此毫無疑問。
樊撞山站起身,呵呵笑了兩聲,疑惑地看向洛陽守軍,“他們什麽時候出來的?”
韓孺子不管洛陽守軍,下令本部将士集合,列隊駛向洛陽城。
城門大開,連守門的士兵都跑出去争搶戰利品了,倒是“嚴格”執行了皇帝的命令:全軍出城參戰,不留一人。
沒人迎接皇帝,樊撞山換乘一匹馬,前頭帶路,直奔河南尹府邸。
與一般的地方官不同,河南尹不住在衙門裏,另有一府宅子,從前是河南王府,如今是洛陽侯府,占地頗大,門庭比衙門還要宏偉,足以令京城裏的各座王府失色。
東海王擡頭觀賞,不住點頭。
已經有人提前通報,王府門前彩燈懸挂,亮若白晝,大批官員列隊,就是沒有河南尹韓稠本人。
樊撞山跳下馬,兇神惡煞似地往那裏一站,官員當中不少人認識他,這時卻也吓了一大跳。
“還不跪見陛下?”樊撞山喝道。
有幾個人跪下了,并非自己想跪,而是被這一聲給吓得雙腿發軟,其他官員陸續跪下,卻都猶猶豫豫,不肯磕頭,反而擡頭看向樊撞山身後的騎馬少年。
韓孺子一身戎裝,身邊隻有少數侍衛,沒有最顯眼的儀衛,也沒有人人皆識的朝中重臣,身後的幾十面旗幟對皇帝來說顯得還是太寒酸。
難怪衆人不太相信這就是皇帝。
崔騰也跳下馬,來到一名官員面前,“老宋,你不認得我了?”
老宋身爲郡丞,在洛陽的職位僅低于河南尹,見過崔太傅的二公子,忙道:“認得認得,崔二公子……”
崔騰擡腿踢了一腳,“認得我卻不認得皇帝?你想滿門抄斬嗎?”
踢得不重,宋郡丞全身卻是一哆嗦,急忙叩首,“微臣無知,不識龍顔,伏乞恕罪,伏乞恕罪……”
數十名官員一塊磕頭,可還是有人忍不住擡眼偷瞄。
崔騰正要教訓這些不開眼的家夥,東海王也下馬走過來,問道:“洛陽沒接到聖旨嗎?”
宋郡丞連磕數頭,回道:“洛陽幾個月沒接到聖旨了,剛剛聽聞朝廷更新,就被賊軍所圍,因此……因此不知陛下駕臨。”
東海王轉身道:“倒也不怨他們無禮,原來真是不知情。”
韓孺子點下頭,知道東海王這是在給雙方找台階下,洛陽是大城,離京城不算太遠,函谷關也不是唯一的通道,此地官員沒理由對朝中大事一無所知。
但他不想點破。
東海王道:“河南尹韓稠呢?還不讓他快出來接駕?”
“是是。”宋郡丞膝行後退,幾步之後站起身,倉皇向府裏跑去。
沒多久,府裏出來一群人,大部分人一出門就跪下,一個大胖子卻沖到皇帝馬前,趴在地上号啕大哭,“真是陛下!真是陛下!大楚又有希望了,蒼天有眼、祖宗有靈、百姓有福、宗室有救了……”
這就是河南尹韓稠,韓孺子與東海王的族叔。
韓孺子還是經驗不足,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場景,翻身下馬,說道:“朕之皇叔,可不必拘禮,平身。”
韓稠扭動肥胖的身軀,像一隻巨大的蟲子爬到皇帝腳邊,砰砰磕頭,“見駕不迎,臣之死罪,臣不敢求饒,請陛下賜罪。”
韓孺子隻好彎腰攙扶,韓稠太胖,他一個人扶不起來,三名侍衛上前,一塊用力,才讓河南尹站起來。
韓稠個子中等,就是胖,臉膛紅通通的,眼眶裏噙滿了淚水,伸出雙手想要觸碰皇帝,卻又不敢,半途收回,用充滿崇敬與畏懼的語氣說:“陛下與武帝簡直一模一樣!”
朝中大臣基本都見過武帝,從來沒人說過這種話。
可韓孺子不能反駁,隻好回以微笑。
韓稠終于抑制不住沖動,抓住皇帝的一隻手,捧在懷裏,好像那是一件脆弱的無價之寶,“陛下登基的時候我曾去朝拜,沒想到這一别就是幾年。”
韓稠轉向東海王,笑中帶淚,“東海王,你說說,陛下是不是與武帝一模一樣?”
東海王笑着嗯了一聲。
韓孺子不能再讓皇叔胡言亂語了,“洛陽守軍還在城外……”
“那是一群廢物!”韓稠氣憤異常,“隻知道吃軍饷,到了用人之際,一個個全都指望不上。如今陛下駕臨,還要他們有何用?殺掉,通通殺掉。”
“那倒不必,朕要征用這支軍隊。”
“是是,陛下允許他們戴罪立功,真是太仁慈了。他們是陛下的軍隊,整個洛陽都是陛下的,連我也不例外,我雖然不會舞刀弄槍,可是能扛幾袋糧食,實在不行也能給陛下當上馬凳。”
韓稠說來就來,做勢要跪下,讓皇帝試試他這隻上馬凳合不合腳。
侍衛上前将他扶住。
韓孺子正要開口,韓稠轉向衆官員,大喝道:“還跪着幹嘛?擺酒宴,爲陛下接風洗塵,洛陽雖非京城,總有幾樣東西能拿得出手吧?”
衆官慌忙行動,一部分去布置酒宴,一部分按級别簇擁在皇帝左右,亦步亦趨。
韓孺子還沒明白怎麽回事,已經被衆人請進府内。
洛陽出兵緩慢,上菜卻快,時值半夜,熱騰騰的美酒佳肴仍如旋風般地送上來。
韓稠的激動興奮難以遏制,幾乎不給皇帝喘息的機會,很快叫出成群的子孫拜見皇帝,最後連妻妾、女兒、兒媳等女眷也都叫出來,一個個介紹,一點也不當皇帝是外人。
韓稠親自勸酒,每次都要跪在地上,雙手捧杯,舉過頭頂。
幾杯酒下肚,看着躍躍欲試、排列等着獻酒的衆多洛陽官員,韓孺子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,以解手爲借口,示意東海王和崔騰一塊出去。
在廳外,韓孺子對崔騰說:“你想立功是吧?”
“當然,要派我去敖倉嗎?”崔騰十分高興。
“不,我讓你回去,把韓稠灌醉,讓他暫時别來妨礙我。”
“就這個?”崔騰大爲失望。
“此事若成,你的功勞隻比樊将軍低一等。”
“沒問題,洛陽官員若是還有一人能站起身,就算我敗。”崔騰鬥志昂揚地返回廳内。
韓孺子對東海王說:“跟我走。”
東海王向廳裏望了一眼,戀戀不舍地說:“讓我過這樣的生活就行啊。”
“别急,等天下太平的時候吧。”韓孺子找來瞿子晰,讓他看住崔騰,自己帶着東海王、侍衛出府,對他來說,戰鬥還沒有結束。